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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车再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杜家庄子。
这块土地还是早年间太宗赐给杜家先祖杜如晦的。杜家子孙都知道这段典故,年年开祠堂便有耆老拍着大腿重新感慨一遍。当年杜如晦老迈辞官,但太宗念旧,仍按官职发放俸禄,派遣宫中名医往来探望,直到他死后仍然不断赏赐。
故而这块田庄位置极好,靠近沣河取水便利,又不紧挨着,免受洪水改道春秋泛滥之苦。
几十年来杜家人口孳生繁衍,上百顷土地越分越细碎,有些亲族早已败落,将田产折变他姓。如今杜若家这块,前后左右都已不姓杜了。
姐弟三人并肩站在高处,望着自家棋盘样整齐的田亩,五六十个佃农排成行在田中劳作。
杜若与思晦第一次见到农耕景象,十分稀奇。
关中地区水稻、冬小麦、粟、黍混种,靠近京城的田庄多实行两年三耕制。十二月才秋耕过的土地,正月已要耢盖。
杜蘅指点两人细看。
佃农用耢来平整土地,耢就是荆条编制的网状耙子,上面压着石块,一头连着荆条搓出的粗绳索,套在佃农肩头。他们弯着腰吆喝吆喝在地里走,进度缓慢,样子像纤夫拉纤。虽然才开春,佃农们已裸了上身,肩背上被荆条刮拉出细小伤痕,渗出丝丝血迹。
思晦想起前几日杜若念过的书,背诵道,“若是种小麦,只需耕一遍,盖两遍;若是种植粟,却需耕一遍,盖两遍,再盖三遍,还需纵横交错耢盖。”
杜若点头夸赞。
“思晦不识字,光听我念了几遍,竟记得这般牢固,想来是块读书的好料子。”
思晦还在摇头晃脑,“所以粒粒皆辛苦啊。”
杜蘅道,“这块土地,阿耶分到手,经营吃用二十年也未扩大。往后在思晦手中,不知能否多攒些。”
“《左传》中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那是春秋时期,诸雄并立,武力疲弱难免被人吞并。我朝承平日久,四海臣服,国之根本便在农事。小至一家一姓,大至一州一国,皆是如此。”
思晦听了垂头默想,知道作为杜家独子,肩上是有一副门楣要扛的。
看到他小小人儿,不复孩童模样,杜若百感交集。杜蘅轻捏她的手,两姐妹各自欣慰。
庄上各样简陋。
佃农们多有数代在杜家劳作的,有妻有子,都搭了成排茅草房子住在田边。屋前各有三四步见方的小院儿,用竹竿扎了篱笆隔开,院儿里竹筐扣着斑鸠、鸡娃,破瓮盛了土种着杜鹃,花苞尚小,颜色已足。
几个小童扎着朝天辫在屋前拍手笑闹,见杜家姐弟三人锦衣绣袍相携走来,恍如神仙妃子光彩照人,不由得停了动作,咬着手指呆看。
尤其思晦才半人高,竟也似村中秀才模样,穿着圆领袍衫和黑皮靴,头上戴着幞头。只是秀才翁自恃学问高,整日扬着头对日背诗,袍角仿佛飘在半空,思晦却是蹦蹦跳跳。
再细看他身上衣料,隐隐竟还有花纹,比秀才翁的暗黄葛布好看多了。
农夫佃户受律令所限,不能穿印染衣料,一年四季只得本色麻料,形制也与官家袍衫两样,只可上衣下裤。佃农家爷娘疼惜麻布,裁衣但求省俭,故而小童各个窄袖短衣,衣裳的开衩高到胯上,手肘、小腿尽暴露于人前,脚上破烂草鞋露出趾头。
小孩子家心思敏感,知道被思晦一比,自己灰扑扑像淋了雨的瘦麻雀,羞惭得直往后藏。内中唯有一个胆大的唤作阿霖,越过众人走近两步,伸手便扯思晦怀中抱着的灰兔耳朵,喜滋滋问。
“阿兄哪里逮到这么肥的兔子?烧着吃了可好。”
那兔子抖擞长耳贴紧脊背,头直往思晦怀里钻。
原来兔子专爱在田间打洞,祸害庄稼,佃农都当它是田鼠水蛇之辈人人喊打。阿霖从未见人将兔子养着玩儿。
思晦唬得掩了兔子。
“它还小呢,我有别的与你。”
他问过杜蘅,便开了食盒取米糕、角子糖,分散各人。
庄头六十多岁年纪,还是杜家祖父在世时用惯的老人,服侍了杜家三代,见状搭手站在一边,嘿嘿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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