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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个铁笼子,只是血渗出来染黑了黄土地。一个人微弱地、有节奏地胸口起伏。一条腿折断了,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断骨戳穿了裤子,白惨惨地伸将出来。头颅伤裂,血把眼睛糊住,一身是皮鞭活活抽打的血痕,衣衫褴褛,无法蔽体。活着是活着,但也仅仅是喘息罢了。万骨枯死了轻松解脱,活着才痛苦,若要折磨一个人,便应让他活着受罪。金似鸿从前这样说过,怎想到会今日应验?眼看着面前的人。杜恒熙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但并没有失态,仍然沉稳。只是停顿了片刻,才侧身去让人去把门打开,把人带出来。边上走上前一个小兵,揪着那人肩上的衣服,把人像拉破布袋一样拉出来了。断掉的腿在地上拖着,断骨处磕磕撞撞地滚着地上的小石子,留下一道蜿蜒血迹。小兵把人拖到杜恒熙面前,重重往地上一扔。看人还没有反应,又呵斥一声,“醒醒,师座找你问话呢!”说着,习惯性地在肋骨处踢了两脚,果然把人给踢醒了。人在地上蜷缩起来,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在小兵要离开时,杜恒熙拦住他,“你为什么要打他?”那小兵抬起黑瘦的小脸,年龄实在很小,绝不超过14岁,钢盔太大,一抬头就掉了一半下来,他一吸鼻涕,“他杀了我哥哥。”侧过头,眼神如刀般能剜人一块肉,“他把我哥哥活埋了。”杜恒熙听了,怔然一下,轻轻一点头,就让他归队了。他走上前,那旅长似乎想拦他,“师座,小心点,不要太靠近了。”杜恒熙侧过脸,冷冷说,“他都这样了,还能跳起来咬人一口吗?”旅长讪讪耷了脸,还是说,“他之前是咬下过人的耳朵的,这人顽强得很,难保不会故技重施。”杜恒熙皱起眉,因为没想到金似鸿会被折磨成这样,心里很烦乱,“你帮我去请军医过来,给他治伤。”旅长不明就以地啊了一声。杜恒熙板了脸,对他怒斥道,“谁让你自作主张的?我对他有其他安排,你把人弄成这样,完全坏了我的事情!到时候司令怪罪下来,你我担当得起吗?”旅长被他突然变脸吓了一下,忙不迭的点头去找军医了。杜恒熙蹲下身,看着面前支离破碎的身体,似乎触碰哪里都不合适,良久,只是伸出手用大拇指擦去了金似鸿脸上糊住眼睛的血污。眼睫在拇指触碰时颤抖一下,那双眼睛半睁,泄露出一线黑色的目光,却又很快闭上了。杜恒熙想他应该是看到自己了。视线下移,看到皮肉上交叠着无数红黑伤疤,衣服成了烂布,不止是皮开肉绽,下手太狠,每一道伤口几乎是把人撕裂的打法,能看到白骨,杜恒熙看久了,眼眶刺痛,莫名有一种要作呕的冲动。他急忙站起身,退后一步,深呼吸一口气,把拥堵上胸口的情绪硬生生压下去。背过身去,好像不看就可以当做没发生。垂落的手紧攥成拳,大拇指的指甲扣进掌心的肉里,这样的变故,实在是让他心慌不已。从营地里翻出抬伤病的担架,把人挪上去,杜恒熙找了间营房,两个士兵把人抬到了床上。又请了军医来治疗。那军医是个年轻人,刚从医学院毕业就被拉来随军,因为看多了断肢残腿,开膛破肚,他对金似鸿这种程度的鞭伤和骨折,并不以为意。所有伤口都撒了药粉然后用绷带缠了起来,断腿用木板固定,肋骨的伤稍微麻烦点,最后开了点消炎的药,嘱咐卧床休息,自己养好。有条件的话,可以送去县城里的医院。杜恒熙犹豫了下,因为金似鸿身份特殊,是敌军,是战俘,而且身份还不小,决不能大肆声张。仅仅是给他治疗,都能引来的议论。金似鸿的名声太恶,手上沾满自己这方士兵的血,杀降的恶行就足以让他死千万次了。杜恒熙想救他,已经是逆势而行。杜恒熙垂着眼睛,看着在床上被绷带缠遍全身的人,裹得硬挺挺,几乎像一具死尸。金似鸿如果没有被折磨惨了,一定无法这样老实地睡觉,他是个老实不住的人,皮得像小猴,好像手脚生了弹簧,心思日夜不停地转,聪明,太聪明了,所以膨胀滋生出了无边的野心。醒的时候不断跟他作对,昏迷后也成了一个不好处置的麻烦,自己却又偏偏无法坐视不理。杜恒熙有时候想想他的所作所为就觉得可恨,可再细想下去又变成了茫然。他躺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呼吸在颈边蔓延,轻柔得像春天的风。说话的时候,有时候嫌他在身边吵闹,可没有他又觉得寂寞,像一只唱歌的百灵鸟。杜恒熙走到床边坐下,金似鸿已经被打理干净,露出了本来的样子。对着这样一个昏迷的,什么都听不到的人,杜恒熙突然就觉得放松了一些,自在很多。离开天津后每一次他面对金似鸿,总是压抑的,神经紧绷,处处提防,时时小心。他静静看着,心中突然有许多话想说,只是一时无从梳理,像一团乱麻,乱糟糟地淤塞在心口,全是他们的往事。剪不断,理还乱。他一回忆,竟有些头疼,胸腔也像被压住了,喘不上气。他张了张嘴,又低下头,“知道你听不见,我才能跟你说,平常的时候不行,你听不进去,最后指不定又吵起来。我跟你说事实,你却要跟我扯感情。感情这种事,本来就不能混为一谈。”他深呼吸一下,继续说,“如果硬要掰着指头算的话,我父亲的事,你利用背叛了我一次,田笠僧的军火上,我也利用欺骗过你一次。这就算是扯平了。追缴鸦时,我杀了你的手下,你也屠杀了我的亲信,让我失去了很多看重的人。我后来落入吴新成的手里……”杜恒熙顿了一下,“这不能怪你,是我自己的错。你救了我,这件事我记得,我陪了你两个月,是心甘情愿的。”“但你之前奉安朴山的命令杀我,虎头坡一役中给了我两枪,把我打成了残废,这些事都没有算完,你不仁我不义,我并没做错什么。”杜恒熙说着,嘴角轻轻一扯,眼神就冷下来。他用手慢慢抚摸着金似鸿的额头,然后俯下身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你不要死,如果要说欠的债的话,你欠我的还没有还清。没有还清就逃,下辈子你还得还给我的。”然而躺着的人并没有反应。杜恒熙低低叹一口气,把人扶起来,让他靠着自己,用勺子喂他喝药,人没有反应,药液咽不下去。杜恒熙含了一口药,口对口地喂他喝下去。一碗药渡完,自己的嘴里也满是苦味。不知道放了什么,苦的不像话。他喝了两杯凉茶冲淡嘴里的味道,才推开房门离开。在床上躺了四天,金似鸿就醒了。他身上皮肉外伤甚重,肋骨还断了两根,差一点戳穿内脏,脑袋也受了撞击,后来又发了烧,最后还是偷偷从外头请了正经的医生来,才没有危及性命。此时,马回德一路即将打进北京,杜恒熙提前两日去了前线,短时间内赶不回来。他的苏醒也并不被当做特别重大的事情,虽然汇报了,理所当然没有回音。金似鸿就一直封闭在屋内养伤。照顾金似鸿的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小丫头,是捡来的,在军营的厨房里帮忙,不会说话,只会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人,一双眼睛几乎占了小半张脸,又可怜又可爱,还算招人喜欢。一天送三顿饭和药来,早晚端一盆水给他洗漱,每周请军医给他检查一下情况。饭是青菜白饭,偶尔多一碟腊肠腊肉,吃完饭喝药,金似鸿咽下药汁,小姑娘会立即给他递上一颗蜜枣,再把那个小布袋小心翼翼地扎好收起来。这是一位军官在临走前给她的,给了两袋,一袋给她当零嘴吃,一袋嘱咐她在伺候人喝药时,递上一颗。金似鸿接过枣,举起来冲着电灯光看了看,晒干的红枣外头裹了层晶莹的蜜糖,颜色偏深,他把枣子放进嘴里。金似鸿不是很怕苦的人,这种程度的苦,他并没什么感觉,但还是接受了小姑娘贴心的善意。他知道这种零嘴儿不容易得到,没想到杜恒熙的军营竟然如此人性化。因为觉得小姑娘人不错,对自己也没有敌意。金似鸿恢复点精神后,就喜欢逗着她说说话。金似鸿在这里待了半个多月,没有见过外人,就算知道小丫头是个哑巴,还是自顾自地拿她当个正常人来交流,对着她絮絮叨叨。也幸好她是个哑巴,所以安全,不管说了什么,都不会有泄露的风险。金似鸿喝完了药,含着蜜枣,转身去了床铺的位置。小姑娘则低着头开始收拾碗筷,结果一抬眼,眼前多了只手,手上托着一个活灵活现,用稻草编制的小蚂蚱。小姑娘惊喜地啊了一下,黑眼睛瞪圆了。金似鸿用两根手指夹着蚂蚱,在她眼前晃了晃,“喜欢吗?”两根触须摇摆,仰着脑袋,雄赳赳气昂昂,像个蚂蚱元帅。小姑娘咧开嘴笑起来,点了下头。金似鸿把蚂蚱放到桌上,“你看,它还会跳哦。”说着,手抓着蚂蚱,手臂一晃,就从桌上跳到了女孩的手里,“哎?它跳到你身上了。”女孩啊啊地笑起来。金似鸿弯起眼睛,也微笑起来,“它好像很喜欢你的样子,算了算了,那就送给你了。”女孩珍惜地用手捧住蚂蚱,一只手抓着它的背,咻咻地在空中晃了几下。金似鸿看着她的样子,满意地想自己果然很会哄孩子玩,从前那几招放到什么时候都好使。他站立了太久又说了不少话,有些吃力,往后退一步在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碗水,状似随意地问,“你还是不知道你们师座什么时候回来吗?”女孩转过脸,手放下了,有些不安地点点头,然后把蚂蚱往身后一藏。金似鸿好笑,“怕什么,我又不会把东西抢回来。”女孩低下头,顶着乱蓬蓬的头发,一味地不吭声。金似鸿自顾自地说,“你放心,我也不是想做什么,我现在这样了,还能做什么呢?我只是想打听打听他的情况。我在他这这么久了,他也没出现过,我有些担心。”说着说着,声音就轻柔下来,“只是可惜,他恨透我了。我有时候想,我做了这么多,却连我最在乎的人都不认同,我这些年倒像是白活了。从前是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一个人,机关算尽,恩情负尽,竹篮打水一场空。”话说着说着,金似鸿的神情就有些怔忡,微微苦笑一下,抬起茶杯掩盖住了面上的情绪。女孩也感知到了他的低落,只是不知道怎么做,无意义地眨了眨眼,低下头,手上还摆弄着那只蚂蚱。对她而言,一个新鲜玩具的魅力远大于一个失败者颠三倒四的疯话。“其实我很小的时候,被一个算命的瞎子算过命,他说我是野心勃勃,诸战皆北,一事无成,孤星入命,孑然一身。我不信他的话,想要证明他是错的,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是生来就注定的,事在人为,所以总是特别拼命,可人算不如天算。其实早知道斗不过,索性不斗了,他对我多好,安生点混吃等死也没什么不可以,何必要弄到现在的地步?”金似鸿低低一叹气,女孩听得难受,虽然不懂,可是难受。她把蚂蚱往怀里一揣,然后低着头乒乒乓乓地收拾了碗筷,径自转身飞快地离开了屋子。刚走出来,门锁就被重新锁好,外头看守的士兵打量了下女孩,女孩一句话不敢说,怕挨打,缩着肩膀低着脑袋,一路小跑着回了厨房。在厨房里她有一个自己的小窝,铺了捡来的破烂棉絮,一个小篮子里装着她零零碎碎的宝贝。她把那只蚂蚱放进去,里头还有捡来的铁丝、针线、彩色的糖纸、纸折的小船,最漂亮的是一枚朱红色的扳指……她把生了冻疮的赤脚缩起来,躺在破棉絮上,很满足地一个个摊开来,来回摆弄,嘴里咻咻地发出快乐的声音。夜里,轮岗的士兵喝了酒,醉了,不省人事。锁开了。营地外头,扬蹄奋尾,立着一匹好马。小姑娘赤着脚立在原地,仰头看去,风把她乱糟糟的头发吹得四散乱飘,吹进了眼睛,痒痒的,她抬起手,揉红了眼睛。金似鸿一瘸一拐地翻身上马,随后俯下身,朝她伸出手,“跟我走吧,我带你走,带你去城里吃好吃的,黏豆糕,炒花生,看魔术杂耍,会喷火,还有走钢索。”小女孩却无措地后退了一步,倔强地摇了摇头。她从怀里掏出那袋没吃完的蜜枣,一股脑儿塞进他的怀里。啊啊叫了两声,指指他,又指指自己,摇了摇手,让他代替自己看看外头,不要担心。金似鸿拍了拍那小姑娘的头,双目有些出神,低声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随后策马扬鞭,马蹄踏着飞尘,遥遥远去。一条大道,杜恒熙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他听说金似鸿逃了,骨头断了都能逃,好厉害,不要命。众叛亲离,一败涂地,还敢逃,好倔强,不认输。有人在厨房里捡到一枚朱红的扳指。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被拖出来。太小了,缩着身子,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惊恐无助,像一只受惊的鹌鹑。是个哑巴,拷问不出来。杜恒熙心如铁石地挥挥手,人被拖下去。外头一声枪响,被执行了枪决。杜恒熙背着手立在窗户处,看着远方。他背对着,身后是白玉良,“你觉得他会去哪?”白玉良靠着出走时带来的军需和情报,地位已经和他平起平坐,“先追再说,这里丛山峻岭,他又受了伤,逃不远的。”的确如此,大军搜山,掘地三尺,掉了根针都能翻出来,何况一个人。斩乱麻晨雾未散,山道上都是马蹄声和脚步声,两边的树影在昏暗晨光中顺着风势向一侧倒伏,朦胧成黑漆漆的一片。看着前方疾驰的身影,杜恒熙眯了眯眼,他伏在马背上,人随着马身起落,双腿夹紧马腹,手慢慢脱离缰绳,从腰间摸出了枪。沉甸甸的重量,像一块巨石,拖着人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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