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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藻看了很喜欢,便道:“这丛芭蕉,移到椒房殿去。”她早已断了让谢相入主椒房的念头,可见了喜爱之物,她还是一件件地往那座宫室中添。 胡敖应了下来,又提醒道:“陛下往里坐坐,风雨且还大呢。” 刘藻胡乱点了点头,目光却仍在芭蕉上,身子仅往里挪了一寸,便算是应付过去了。胡敖无奈得很,望了望天,又道:“天将暮,风雨未歇,今日恐是不好回去了。陛下可有吩咐示下?” 刘藻闻言,静默片刻,不答反问道:“谢相可沐浴过了?” “与陛下一般,正在廊下观雨。” 刘藻一听,便坐不住,她站起身,往谢漪那边走去。 谢漪在另一处宫室,与刘藻这里,有一长廊衔接。刘藻趿了木屐,快步穿过长廊,自一小门,入了庭院。她手中撑着伞,木屐湿了大半,身后仅跟了胡敖一人。 谢漪见她过来,也不意外,待她跨上台阶,到了廊下,方俯身行礼。 刘藻将伞递与胡敖,又挥挥手示意他退下,方与谢漪道:“有一事,要与谢相商议。” 谢漪便问:“何事?” 刘藻先在竹席上坐了,又用目光示意身旁,要谢漪也坐。谢漪见此,也不好辞,就坐到了她身旁。刘藻眼中有了少许笑意,这才答道:“今日风雨大作,怕是要在此歇一晚。” 这是自然的事,谢漪颔首道:“也好。” 夏日的雨一贯来得急,去得快,然这场雨,似有不休不止之势,竟是越下越下。想来雨停后,太液池中水,会涨上一大截。 谢漪说罢,便望向庭中,刘藻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雨。她独自在那处殿宇中,观雨观芭蕉也甚入神,然而眼下,有谢漪在旁,她便只能对她着迷了。 谢漪换了身紫色的曲裾,将她的肌肤映得格外白皙,与她那一身缥缈清静的气韵甚为相合。刘藻望了眼她仿佛染了胭脂般的唇,又忙挪开了目光,极力显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来,问道:“这是何人的衣衫?” 谢漪闻言,低头看了看身上,道:“当是哪一位妃妾所在此处。” 观衣衫用料,色泽簇新,并无褪色,多半是昭帝的妃妾。刘藻也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袍。玄色的宽袍,衣摆处以金丝绣了祥云纹样,袖口衣襟是红色的滚边,谢漪看了看,道:“这当是昭帝的衣袍,且是新制,留在此处,不曾上过身的。” 刘藻恍然,忽想到她穿的是昭帝的衣袍,谢相所着却是昭帝妃妾之衣,她心中便生出一股隐秘的欢喜。 谢漪想着陛下难得来一回,却逢骤雨,甚不凑巧,竟要错过这岛上的好景了,便与她说起蓬莱岛中的奇景异珍,算作弥补。 刘藻听得认真,听罢,笑吟吟的:“来日我还要再来一回,亲眼看看。” 此处是皇家园林,本就是与皇帝游乐之用,她要来几回,都使得。谢漪笑了笑,没说什么。 刘藻却是心念大动,欲邀她来日同行,可话到嘴边,却又不敢开口,怕这一邀,成了谶语。 谢漪见她神色恍惚,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陛下可是心中有事?” 刘藻笑了一下,摇摇头。她不愿答,谢漪有些失落,却也不好再问了。刘藻见她不说话,恐方才热络的氛围冷下来,又发问道:“除了京师,谢相可有何处,欲往一游?” 谢漪想了想,道:“似乎无何处欲往。” 刘藻又问:“谢相可出过京师?” 谢漪答:“去过雒阳,还去过一回淮南,再有便是几处小郡。” 刘藻追问:“倘若择一处长住,谢相会选哪一处?” 她好奇得很,大有追根究底的架势。谢漪便有些无奈,不愿说这些琐碎之事。刘藻急了,又道:“今日不论君臣,单论你我,我们说一说话,并没有什么的。” 她如此坚持,谢漪也不好再辞,只得答道:“巩县。” 巩县?刘藻略一思忖,当即明白过来,巩县是谢相的封地,她若卸下身上的官职,自然便要离京去国。 她状若自语道:“巩县有多远?” 谢漪道:“陛下为何对此上心?” 刘藻顿时一惊,随即笑了笑,道:“我只好奇罢了。”她说罢,又与谢漪商量,“我为谢相换个封地如何?就雒阳,雒阳与长安近,地方也富庶,不如就封给谢相,可好?” 谢漪皱眉,不悦道:“封地怎可更改,臣近日无功,又凭何封赏?”说到朝事,她便不会由着刘藻。刘藻也知,闻言便不作声了。 雨仍在下,哗哗地冲刷着石板与台阶,然而却已无人留意。 谢漪见她不说话了,恐自己语气太重,使陛下伤心了,便温声安慰道:“臣知陛下好意,来日臣有大功,再封也不迟。” 刘藻点点头,又说起后日的大朝来。她话题跳转得极快,谢漪也顺着她,她想谈什么,便与她谈什么。 直至夜幕降临,风雨停歇,天空阴沉沉的,仿佛笼着一层灰蒙蒙的雾。 用过哺食,刘藻也不愿走,依旧留在谢漪这里。谢漪也不赶她,由她在殿中来回地走,看看这个,摸摸那个。 殿中陈设,并无什么奇特之处,但刘藻却突然上起心来,问谢漪这瓶子是什么来历,这剑是何人所冶,何人所用,这竹简又是何人留下。 这皆是蓬莱岛上之事,谢漪又如何知晓,只得与她一同猜测,会是何人所用,如何到得宫中。刘藻胡言乱语,谢漪也不嘲讽,最多也只纠正一下不合常理之处。 二人一直说到了子时,谢漪不得不送客。刘藻也知不能再留下去了,便不甘不愿地起身。谢漪送她到殿门外。 刘藻还是不愿走,她极为珍惜与谢漪相处的点点滴滴,可她又不得不走。 谢漪站在殿门前,身子在殿中的灯光映照下,半明半暗。刘藻望着她,恋恋不舍。谢漪正想着,是否要送陛下回寝殿,便闻她忽然问道:“来世的来世,谢相可曾许与旁人?” 谢漪惊讶地望着她,不知她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刘藻知不该说不该问,可她着实压抑得太久了,便趁着开了口,有些莽撞地说了下来:“倘若没有,能否许与我?哪怕只做片刻心动,能否许与我?” 她眼中有伤痕,话语冲撞却卑微,使得谢漪也心疼起来。 刘藻直直地望着她,谢漪却无法开口。刘藻等了片刻,又许是良久,眼中一点一点地死寂下去。 她又使她为难了。刘藻心中自嘲,正要说些话,遮掩过去,便闻谢漪说道:“好。” 刘藻的眼睛蓦然亮了,谢漪对她微微点了下头。刘藻的眼角微微泛红,用力地点头:“我等。” 一世两世,千世万世,只要能等到,她都等。 她说罢转身,大步地离去,与方才赖着不肯走的模样,截然不同。 谢漪站在原地,望着她愈行愈远的背影。只觉陛下这一整日下来,唯有这一刻,是高兴的。 来生的来生,何其缥缈,可她却因这一句这般欣喜。 谢漪分不清是心疼,还是酸涩,陛下方才眼角发红,说着我等的模样,不知为何竟生生镌在了她心上。 刘藻自然是高兴的。谢相一诺千金,从未有失信的时候,她说了愿许她来生的来生,必然会兑现的。 她高兴得辗转难眠,又兼生地,竟至天将亮,方朦胧睡去。 她做了个梦,梦见她一直等,等过今生,等过了来生,好不容易等到了来生的来生,她高兴地去寻谢相,可谢相却不认得她了,她用陌生的眼神看着她,要她离开,说她令她觉得恶心。 这一场梦下来,刘藻自是未得好眠,加上又淋了雨,翌日醒来,头疼得厉害。 她起身更衣,梳洗过后,走出殿门,便见殿外阳光耀目,草木间清新生香,花鸟蜂蝶,鲜艳动人,还有微风轻拂着衣衫。 刘藻微微吐出口气,心间明朗了些,去寻谢漪,邀她一同回去。 谢漪早已起了,且料到她必来,专令人多备了一食案,与她同进朝食。 用过朝食,二人一同往岸边,早有大船在那处等着了。刘藻见这一路来的好风光,不免遗憾未能与谢相同览,便与谢漪说道:“可惜不能久留此地。” 其实要留也是可以留的,只需令人以舟将案牍竹简运到蓬莱即可。她求一求,谢相这般疼她,兴许就答应留下了。然而明日却有大朝。刘藻自登基后,除了病得不能起身的那回,还从未缺过一回朝。此番自也不会为玩乐而破例。 “下回得闲,陛下再来就是。”谢漪道。建章宫就在长安城中,她要何时来,都使得。 刘藻点点头,登上船去。 船行平稳,自烟波中穿行,颇有隐逸缥缈之意境。刘藻本就头疼,在船上一荡,便更疼了,就没有起身观赏,乖乖坐着。 谢漪见她不动,又见她神色间略显憔悴,不免关切,问道:“陛下可是身上不适?” 刘藻微微笑了笑,随意道:“有些头疼,待回去睡上一觉,也就好了。” 她说罢,又望舟外,粼粼的水面,随着船身驶过,划出一条碧波清澈的水道,好看得很。如此好景,她也只看了一眼,就回过头来,阖目小憩。 谢漪见她气色愈加难看,唇色苍白,眼下青黑,分明是极为疲倦的模样,担忧不已,恐她因昨日那场雨,染上重疾。至下船,便叮嘱道:“回去,便令医官来看过。” 刘藻歇了一路,觉得好些了,闻谢漪嘱咐,自是答应,还反过来叮嘱她:“谢相也淋了雨,也需令医官来看过,切不可轻忽了事。” 谢漪也答应了。 二人同行至一岔道口,刘藻回未央宫,谢漪则是家去,便需分开了。 谢漪照例行礼,目送刘藻离去,待她走出十余步,方转身走上自己的路途。然而走出几步,她心中忽生起牵挂,不知陛下回去是否会召医官来视疾,不知她眼下可觉难受,回去是否当真会好生歇着。昨日离宫整日,御案上必堆了不少案牍,陛下年少,却极为尽责,对政事十分上心,回去后,兴许便拖着病躯,批阅起积下的奏疏来了。 她挂心这种种,不由回头,便见刘藻也正回头。见她看过来,刘藻展颜一笑,与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快快家去。 谢漪见她憔悴的脸上显出笑意,不禁酸涩,又知她留在此地,陛下必是不肯走的,便抬袖一礼,快步而去。 刘藻见她走得没影了,方才转身回宫。 待至温室殿,又遣人召了医官,刘藻却不住回想起昨日那梦。梦时梦中情形无比清晰,到此时回想,却模糊起来,记不清了,只有谢相的那句“你真使我恶心”,清清楚楚地印在脑海中。 刘藻微微叹了口气,与自己说道,来生之说,本就虚无缥缈,人所能掌控的唯止今生而已,否则秦皇与武帝又何必汲汲营营地求长生?她竟忘了这一遭,与谢相强求起来生的来生来。谢相答允,也必是因可怜她?这样说来,她失信也是情有可原,怨不得她。 只是可惜,她与谢相的今生早已是无望。 刘藻想着,医官便来了。这回太医令与太医丞同至。 两名医官看过,与刘藻禀道:“确是风寒,待臣开一副药来,陛下服上两贴,便可缓解了。” 刘藻颔首,道:“卿自去。” 二人便退下了。 刘藻强撑着精神,待药煎好了服过,方歇下。她睡了一下午,临近黄昏醒来,许是药效起了,头疼果真缓解,只是稍有些咳嗽。但也不严重。 刘藻见此,方才安心,又召了太医令来视疾。太医令重新把脉,确认好转,仔细叮嘱道:“这两日正是风寒于体内郁积之时,陛下切不可太过操劳,需好生休养。休养得好了,病自就愈了。” 刘藻颔首,状似无意道:“相府可曾令人来请医官?” 太医令答:“请过,是为丞相看诊。” 他说到此处,便停了,刘藻留意他的神色,见无疑难担忧之色,便知谢相无碍,也就不再问下去。她召他来,本就是问一问谢相可请了医官看诊,既已知晓,自是令他退下了。 她好了些,想起今日还未见过奏本,又往宣室殿去,将这两日的奏疏都搬来,翻看起来。 直至子时,胡敖见她一批阅起奏疏,竟就停不下来了,不免暗自叹息。明日卯时还得上朝,就是此时去歇下,也只得三两个时辰可睡,且陛下还病着。他小心上前,劝道:“已至子时了,陛下去歇了。” 刘藻闻言回神,望了眼滴漏,方知这一看就看到这时辰了。她掩唇咳了两声,站起身,又指着特意放到一边的两卷竹简,道:“这两道奏疏,你替朕收着,明日大朝上宣读众臣。” 能在大朝时宣读众臣的,必是大事。胡敖应了声诺,谨慎地将那两道奏疏收了起来。 刘藻将手中的笔放下,往殿外走去,心中则盘算着奏疏上所奏之事。天下大事,源源不绝,呈到御案上的,更是大事中的大事,故而她读奏疏,皆甚仔细,有不能决的便令大臣商议。 这回说的是吴地起了一小股民乱。泱泱大汉,自不至于忧心小小的作乱,不论何处调些兵马,便可平息。只是刘藻却想,吴越富庶之地,百姓理当安居乐业,为何却起民乱?再则是想朝廷当如何平息,方能既使百姓生畏,以为前鉴,又能施展朝廷仁恩,使百姓心向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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