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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霖铃三（第1页）

雨下得忒紧，丫头们都挤在廊子底下洗衣裳。隔着雨帘听见墙外马蹄叩着石板街，嘚嘚不断，都惊奇这死人天气还有人来衙门告状。

有个穿红袄的姑娘抱着木桶跑过来，紧张兮兮道：“你们说怪不怪，我才从前头来，见那裴大人的小厮牵了高头大马在仪门上等着，像是要出门子。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这会子出去！”

众人吃了一惊，更议论纷纷，只这会儿工夫，那墙外的马蹄声早已远了。

姑苏城被阴云压得摇摇欲坠，路上自是关门闭户，人烟稀绝。

裴容廷勒紧了缰绳，快马加鞭，飞云般只往城西奔。

为寻银瓶，他早已令县官闭了城门，倘在城内检索，纵是姑苏城小，也少不得借调两个队一百人的兵力。才与他会晤过的镇远将军张重远信道，出门从不住驿馆，而是借住沿途道观，如今就歇宿在西城门下的三清观里。两人一文一武，同为军中统帅，调兵的令牌也是手中各有一半。

瓢泼的雨流淌满地，倒映出天空，也是同样苍烈的影子。天地颠倒了，他□□是乌骓烈马，身披墨青油绸的雨裳，一骑绝尘，那乌袍在冷风中鼓吹得猎猎，仿佛玄鸟振翅望着山巅飞。

快些，再快些……他的身子浇得透湿，心内更是如提冷水盆一般。

方才小厮回话说银瓶和小戏子不见了，连带着去送饭的瑞安也不知所踪，他久经世故，当下便知出了大事。他心下惊悚，把手攥得骨节青白，当即封了院门，把身边侍奉的下人都锁在院子里，独择了一个叫静安的——是他唯一带来的北京的旧人，携他一道去寻张将军商议动兵。

行事看似桩桩件件，有条有理，可恁个人都瞧出来他丢魂失魄。

所谓运筹帷幄，至少要手中有兵有马，有筹码。便是敌众我寡，四面楚歌，只要运用得当，便有转败而为功的机会。

可是银瓶被人掳走，全然是黑暗中被人迎面给了一记冷拳——他想不出理由。

那瑞安是他来苏州后另买的人，看这架势，分明是故意蛰伏在他身旁，难道就是为了银瓶？她的罪过顶了天儿是罪臣之女，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皇帝跟前都没再提起过，她又是一个女人，费这样的心机有什么用处？

又回来了，这些年没着没落的苦痛，举目茫茫的心悸，千万重纱帐没头没脑裹过来，缠紧了他的人他的心，让他透不过气。

分明他才寻着了她，分明他才将她捧在手里疼惜了两日……她简直像是山麓顶峰的莲花，像是《聊斋》里常有的故事，烟云浩渺的高岭上生着濯濯青莲，引得书生魂牵梦萦，跌跌撞撞爬上山去。等他一路撞得筋断骨折，熬着迸着忍住一身的酸痛，终于登云穿雾，把指尖碰到了一点儿娇白的花蕊，她却骤然化作一缕青烟——连带着整个山陵一起随风消散，露出山下万丈深渊的地狱，那是他命中该渡的劫。

然而他不怕这地狱。从前他不知她生死的茫然像是漫长的凌迟，再痛再苦，他都已生生咬着牙挨过了，他怕的是想她，怕想到她的处境。昨日肃杀夜色下，她扑在他怀里流泪，蒙着水壳子的眼睛犹历历在目——那胆小的丫头顶不中用，现在又要吓成什么样子？

马到山门前，他一把攥紧了缰绳，手下失了轻重，直把那死人堆里蹚过血的战马勒得厉声嘶叫。

静安累死累活也没跟上，裴容廷等不得，竟自己拉了嚼环，煞着马叩响了院门。

有个小道士来开门，见到面前脸色肃杀的高大男子，只当见了师父讲道时提起的罗刹——传说中高大俊美的恶鬼，登时吓得一个趔趄跌在地上。裴容廷见这小东西不顶事，把马环甩给他，自己不经同意便闯入了观中。老道士听见动静迎上来，他也不多言语，只亮出袖中的牙牌，与他道：“前日借宿于此的张官人在何处？劳烦法官引路。”

牙牌原是京官独有，作为出入宫禁的凭证，王公侯伯，文臣武将，以至于锦衣内官，各有各的形制，出了北京毫无用处，此举不过是为了以官员的身份让他听令。那老和尚见了，果然吓得不得了，再不敢多言，只把他往里头领。

到了一间小院落前，房檐四下滴水，那檐下站着几个青衣小厮，见老道士带着人来，都忙上来阻拦。裴容廷认得张将军的几个心腹，扫一眼，看有两三个人面生，心里就先生了疑惑。

有小厮认出他是裴中书，忙着打千儿，转身回去传话儿。

裴容廷急不可耐，况且他与张将军于军帐中混了数月，虽不是一条路上的，倒颇有些同袍的交情。今日白天他又才吃过一回酒，便未等小厮回话，而是不请自去，也跟在他后头进了房内。

头进门，高深的正堂下，裴容廷先瞧见阴沉法案前香火微明。裴容廷也顾不得辨认案上供的哪路神仙，扭头往侧室望，正见一道青山绿水纸屏风，张将军慌忙绕了出来，叉手见礼，惊异道：“中书……中书大人，这是什么风吹了您来了！中书既有要事，往我净室商议，中书请罢——”

裴容廷还了礼，却并未开口，而是仍蹙眉望着那纸屏风。

屏风正对着案前的一点儿烛光，影影绰绰勾勒出另一侧的影子，除了地上的小几，分明还有个半身的人——大约是坐在蒲团上。

张将军登时面露难色，半日说不出话。寂静中，竟是屏风后的人慢悠悠站了起来，露出瘦高颀长的轮廓，对方整了整衣袍，方踱了出来。槅门下垂着柳黄的丝幡，彩丝绣成二十八星宿，那人挑开帘子，于昏金的阴影下露出近乎妖丽的俊脸来。

是祁王。他大约是男人里最称得上“浓桃艳李”的那一路长相，麦色肌肤，刀削斧凿出的尖下颌男子气分明，然而入鬓的眉比女子还翠，微仰的唇比女子还饱满；桃花眼生着深邃的折痕，那眼中的水光却又轻浮荡漾。

他撩着薄薄的眼睑看清了裴容廷，忽然勾起了唇角。

他虽是笑着，但笑得挑衅，笑得发花，与这满堂端肃的袅袅檀香犯了冲。

裴容廷怔了怔，很快隐去了眼中的难以置信，躬身作揖，敬了一声“祁王殿下”。

祁王懒懒应了一声，一时也没说话。

祁王到底有些理亏。不仅因为裴容廷忽然闯进来，更是因为被他撞见了祁王与张重远——一个藩王，一个手握重兵的将领，于观庙的暗处私会，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