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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烬落一（第1页）

银瓶醒过来的时候，纱帐还垂着，枕边却已经空空如也。

她听静安说，大人一早起来，吃了杯茶便出门，似乎是找什么张将军去了。她已经习惯了裴容廷的忙碌，只是记挂着桂娘，又问静安，才知她就被安顿在隔壁的院子里。

银瓶知道了，连早饭也顾不上吃，草草洗了脸，罩了身雀蓝缎袍儿，一壁自己绾着头发，一壁央求静安带她去隔壁看看。那静安昨儿经过了那一通惊险，也看出这姑娘被老爷看得比眼珠子还重，正不知怎么巴结，见她开口，如何有个不应？

于是他满口答应，忙不迭引着银瓶出了门。

昨儿来得太晚，天都黑了，银瓶也没仔细看这道观里的景致。这会子她出了门才知道，这丹房后头就淌着一条河，夹岸的梧桐竹子仍是苍翠的，更显得垂柳下一点儿红色显眼。

银瓶眯着眼细看，才发现是有个穿红袄的姑娘蹲在柳阴下，看背影倒有些熟悉。

她叫住了静安，悄声走了过去，在那个姑娘身后叫了一声“桂娘”。

那姑娘闻声回头，露出红白皮色的小瓜子面儿，一双吊梢眼斜飞入鬓，可不就是她。

银瓶又惊又喜，忙提起裙子跑下山坡，桂娘更是立刻爬起身迎上来，险些和银瓶撞了个满怀。两人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一回了，这会儿执手相看了半日，银瓶眼看就要哭出来，还是桂娘安抚着拍了拍她，又小声道：“昨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不是已经……”

银瓶抹抹眼睛，笑道：“这你还看不出来，是大人把咱们救回来了。”

桂娘迟疑道：“这我自然知道。只是昨儿那东厂的太监凶神恶煞，满口要把你带到北京审问，像是要问出什么的样子。你说，这会不会和你们大人有关？”

银瓶恍然大悟，蹙眉道：“是了，这么重要的事，我昨儿脑子乱糟糟的，竟给忘了。等回头我悄悄问问大人。”她正说着，忽然见桂娘脚下放着一只小乌木匣子，抽屉摊开了，露出许多亮晶晶的首饰，什么线帘，网子，水纱，乌油油的假头发，水钻压鬓，大红牡丹顶花，都是花旦的行头。

银瓶好奇，捡起一支蝴蝶发钗细看：“这些东西都是你的？”

桂娘登时冷了脸，道：“可不是，今儿早上苏州衙门送箱笼细软来，连我这些破烂也从司马府送来了。”她弯腰抱起匣子，走到河边，两只手捉着底子，把里头的东西泼天撒地全倒到河里去了。

银瓶吓了一跳，忙追上前，还没等她开口，便听桂娘咬牙道：“就是这些东西，害得我半辈子人不人鬼不鬼，我死也不想再看见它们！”

银瓶一向财迷，不由得惋惜道：“嗳，何苦来。我看有些东西虽不是真的，样式倒还别致，留着平常戴不好吗？”

她还在看蝴蝶钗，却又被桂娘一把抢走，掼在地上，跺着脚踏扁了，恨恨冷笑道：“谁稀罕戴这劳什子！别说不当小戏子，就是这女人我也不想当了！做人莫做妇人身，投个好胎便罢了，差了一点儿，生来便是随人抢劫侮辱的命。我若有造化，修了这辈子的罪业，来生也托个‘男儿郎’，再不做这‘女娇娥’了。”

银瓶正被裴容廷宠惯着，自然不能体会桂娘的心酸，一时倒语塞了。就在这时，她忽然看见一个穿藏青绒飞鱼氅衣的高挑男子，被十来个侍从跟随着，穿花拂柳远远地走过，往他们歇宿的院子里去了，走近了看，可不就是裴容廷。

他一路上用手掩了两次嘴，倒像是轻微咳嗽。

不一刻，又有个穿青直缀的老叟也被一个小厮搀扶进去了。

静安见了，忙要跟过去，银瓶叫住他问：“那个老太爷是谁？”

“想必就是给大人请的大夫。小的得先过去伺候了，姑娘您在这儿站站，小的再找个人来守着姑娘。”静安说着，三两步钻进院子去了，只丢下银瓶与桂娘面面相觑。

银瓶一脸惊讶，自言自语道：“大人病了？昨儿他分明——”

她的话说到一半，登时红了脸，忙住了口，拉着桂娘也溜回了院子。

才进门，银瓶便见那老大夫进了东厢房的梢间。她既担忧大人的身子，又不好进去，只好和桂娘一道悄悄绕到梢间另一侧的月窗下，潜身在那里偷听，果然隐约听见有人言语，声音苍哑，想必就是那个老大夫。

“老爷此贵恙，似有虚火上升，寒热因虚而感之症。学生斗胆问过，不知老爷近日可曾有房劳之损？”

房劳便是指房中之事。裴容廷顿了一下，从容应了一声：“只昨日行过。”却把窗外的银瓶羞得不要的。她忙推推桂娘要走，桂娘却不肯，强拉着她的手，憋着笑依旧听了下去。

然而那老大夫掉书袋起来，着实无味。他满口什么“怵惕思虑则伤神，神伤则恐惧自失”，又是什么“感寒则损阳，阳虚则阴盛”，一会儿《金匮要略》，一会儿《病源候论》，桂娘干瞪眼了半日，也没再听到什么秘辛，只好被银瓶拽着走开了。

两人一路走到这厢房的另一侧，桂娘方敢放声笑出来，银瓶忙抽出汗巾打她，羞恼道：“促狭鬼儿，有什么好笑的，你是头一日知道我是他房里人不成？”

桂娘笑得花枝乱颤，银瓶又急，全没人发觉这窗内的屋子里走进一个人来。

是裴容廷，他才打发了老大夫去开药，自己则进了这屋里，这原是一间静室，暂且被他当作了书房。

他转过什锦槅子，才要在书案前拉开椅子，便听见窗外的嬉笑声。

桂娘还在笑：“房里人不好笑，好笑的是你——”她的指尖点着银瓶，“我再没见过哪个小蹄子这么厉害，睡一晚，自己活蹦乱跳的，反把汉子睡出虚病来！你快如实招来，你是哪座山上修炼的小狐妖，来人间吸汉子精气来了？”

银瓶把汗巾绞在手里，跺着脚道：“我把你这烂了嘴的……你……你——”

她本就不如桂娘大胆口齿伶俐，羞得红头涨脸，一时口不择言，道：“怎见得我就是狐狸精！没准儿……没准儿是我们大人那上头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