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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第1页）

元光十五年，京郊赵家庄。

今日恰是霜降时节，常说露凝为霜杀百草，秋日该是寂寥萧瑟的，既无花团锦簇之盛，也无白雪冰封之纯。可往四周看去，丹枫似火、黄叶如金，天空碧蓝澄澈、万里无云，鸿雁列队成排高飞向南，亦是烂漫绮丽的自然风光，别有动人心魄之处。

对于农户的妇人们来说，风景虽是好风景，但趁着难得的晴日暖阳，做些紧要的活计才是正理，就比如前段时间连日下雨，家中堆了一堆衣物还未浣洗，今日说什么都要先把这个家务了结掉。

赵家庄的西边有小溪流经，水质清冽、干净见底。早上用过早膳，收拾完家务，妇人们就不约而同地出门，择了溪旁平滑的石头，将皂荚与衣物置于其上，以杵捶击敲打浣洗。一时之间，泠泠水声伴着捣衣之声，节奏轻重高低起伏，颇有韵律。

此活只需动手捶打，妇人们早已熟练非常，既不用动脑，也不用动口。因此正是个说说别人家长里短、交流最新八卦情报的好时机。什么东家的闺女开始议亲、西家的汉子被捉奸在床、南家的儿子喜好断袖、北家的妇人和谁吵架……

无论如何，作为农户，这些妇人们所谈及的第一等大事，还是今年的年岁光景、收成几何。既然提到此处，则不得不说说赵庄头管理田庄的手段算盘，又要猜测庄子主家阮府豪奢富贵的生活，如此弯弯绕绕，又不可避免牵扯到赵家庄这六年来的风云人物——阮家送来的那位姨娘楚溪客和四姑娘荷华。

从前楚姨娘居于赵山家时，亦常常来此处浣衣，聊起如何养育子女、耕织炊事等。妇人们都知她是阮家的妾室，性情和气从不倨傲，因此爱以生活细节贵族秘辛询问于她，满足自己的幻想与好奇。

楚姨娘答了，众人便歆羡，酸溜溜地想她还不是被赶了出来；楚姨娘不答，众人暗地里便说她果真目无下尘，瞧不起他们这些泥腿子。

但趁着楚姨娘不在时，也有妇人说她当真是为人妾室的，一举一动勾得家里的汉子茶不思饭不想。

可如今楚姨娘红颜早逝，人死为大，很多人都默契地不提有关她的话题。但对于她留下的幼女、仍在赵山家住着的四姑娘，就没有那么多禁忌了。

“昨日我去找赵山家的借盐，碰巧见到了四姑娘，啧啧，都瘦成了豆芽，那脸上的肉都没了，身上的衣服也单薄得很，真是可怜极了。”这是同情的。

“果真如此？那赵山一家也忒不是人了！从前楚姨娘在时，给四姑娘做什么吃的玩的穿的，可都是给了他家小月一份的，更别说楚姨娘还帮着他家做了不少活。怎么楚姨娘一走，他就开始作践人家女儿，不过多给几口饭吃的事情。他家又不是揭不开锅的，都新修了好大一间院子，还有余钱供大善读书，真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虽说为四姑娘打抱不平，可话里话外还有点儿对赵山家酸溜溜的感觉。

“他家这般对四姑娘也不奇怪，要我说啊，大家也都该离着四姑娘远点，免得沾染了晦气。我家男人爱和赵庄头在一处喝酒，听说四姑娘身体不好，是因为她命中有恶煞生晦，才被送来我们这儿，借天地灵气吸收晦气、调理身体。可这么多年，那姑娘总不见好，还是娇弱多病的，定是晦气还未散去。”这是消息灵通有门路、还有点儿迷信的。

“哎呦呦，照你这么说，还真有几分道理啊！那四姑娘好不容易投了个好胎，却没享过什么福，当真是有些晦气在身上的。你们说，这楚姨娘，会不会就是四姑娘克死的？”有妇人听到此处，手中的杵也不动了，揣着恶意好奇问道。

“可不要乱嚼舌！”有妇人听不下去这番言论，开始主持公道了，“怎说出这没良心的话！楚姨娘是得了时疫去的，当时四姑娘还一步一叩首去天清寺祈福求药，这是咱们十里八乡都知道的事情。这么孝顺的人儿就被你们这么编排，也不怕楚姨娘泉下有知，半夜去你家敲门？”

“乱说？”那迷信的妇人登时怒目圆睁，站起来大声吵嚷道，“我哪里乱说了！四姑娘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也不见那京中的阮府派人来接，问问这里的其他人，谁不觉得蹊跷古怪？不是大的有问题，就是小的有问题！楚姨娘生得那般好颜色，也不是个安分的……”

“陈婶子可以跟我说说吗？有什么问题呀？”

带着疑惑的稚气女声从阴暗处传来，有一小孩抱着一大摞衣服走出。她大大眼睛里盛满了好奇，紧紧盯着那妇人。

陈婶子顺着声音看过去，果然是四姑娘荷华，也不知她听了多久，听到了什么，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地注视着你，直看得她脊背发凉。

陈婶子的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下去，悻悻道：“没……没什么。”

荷华微笑道：“没什么问题便好，那陈婶子以后有了问题，直接问我便是，不用在背后说。”

一派懂事知礼的模样，其实还有点阴阳怪气。编排什么都不要紧，说她晦气就晦气，可千不该万不该说娘亲不好，那就是触了她的逆鳞。她人小，做不了什么，但是能让这些人嘴里少说一句腌臜话是一句。

陈婶子脸皮还没有厚到做城墙的底部，因此遂闭了嘴，转过脸去，默默蹲下，加快了捣衣的节奏。

其余妇人都悄悄看着荷华，时至深秋，已是寒凉，单薄透气的夏裳裹住了她单薄瘦弱的身体，上面绣着青青荷叶并灼灼荷花。在这个季节，都已经是不合时宜的东西了。

稍有良知的见了，都在心里暗骂赵山一家不是人，厚点儿的衣服都不给一身，这一大堆衣服，必定也是赵山全家让她洗的了。

荷华默默打量着哪里好浣衣，任由众人的目光刺探打量着她。这些妇人如何碎嘴，她不放在心上，可想要编排楚姨娘的不好，那便是大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