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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粑是用整个的麦子连皮也不去磨成粉,用水搅一搅,就放在开水的锅里来煮,不用胡椒,花椒,也不用葱,也不用姜,不用猪油或菜油,连盐也不用。
林姑娘端起碗来吃了一口,吃到一种甜丝丝的香味。母亲说:
“你吃饱吧,盆里还有呢!”
母亲拿了一个带着缺口的蓝花碗,放在灶边上,一只手按住左腿的膝盖,一只手拿了那已经用了好几年的掉了尾巴的木瓢儿为她自己装了一碗。她的腿拐拉拐拉的向床边走,那手上的麦粑汤顺着蓝花碗的缺口往下滴溜着。她刚一挨到炕沿,就告诉林姑娘:
“昨天儿王丫头,一个下半天儿就割了陇多(那样多)柴,那山上不晓得好多呀!等一下吃了饭啦,你也背着背兜去喊王丫头一道……”
她们的烧柴,就烧山上的野草,买起来一吊钱二十五把,一个月烧两角钱的柴,可是两角钱也不能烧,都是林姑娘到山上去自己采,母亲把它在门前晒干,打好了把子藏在屋里。她们住的是一个没有窗子,下雨天就滴水的六尺宽一丈长的黑屋子。三块钱一年的房租,沿着壁根有一串串的老鼠的洞,地土是黑粘的,房顶露着蓝天不知多少处。从亲戚那里借来一个大碗橱,这只碗橱老得不堪再老了,横格子,竖架子通通掉落了,但是过去这碗橱一看就是个很结实的。现在只在柜的底层摆着一个盛水盆子,林姑娘的母亲连水缸也没有买,水盆上也没有盖儿,任意着虫子或是蜘蛛在上边乱爬,想用水时必得先用指甲把浮在水上淹死的小虫挑出去。
当邻居说布匹贵得怎样厉害,买不得了,林姑娘的母亲也说,她就因为盐巴贵,也没有买盐巴。
但这都是十天以前的事了,现在林姑娘晚饭和中饭,都吃的是白米饭,肉丝炒杂菜,鸡丝豌豆汤,虽然还有几样不认识的,但那滋味是特别香。已经有好几天了,那跌脚的母亲也没有在灶口烧一根柴火了,自己什么也没浪费过,完全是现成的。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林姑娘和母亲不但没有吃过这样的饭,就连见也不常见过。不但林姑娘和母亲是这样,就连邻居们也没看见过这样经常吃着的繁华的饭。所以都非常惊奇。
刘二妹一早起来,毛着头就跑过来问长问短,刘二妹的母亲拿起饭勺子来就在林姑娘刚刚端过来的稀饭上搅了两下,好像要查看一下林姑娘吃的稀饭是不是那米里还夹着沙子似的。午饭王丫头的祖母也过来了,林姑娘的母亲很客气的让着他们,请他们吃点,反正娘儿两个也吃不了的。说着她就把菜碗倒出来一个,就用碗插进饭盆装了一碗饭来,就往王太婆的怀里推。王太婆起初还不肯吃,过了半天才把碗接过来,她点着头,她又摇着头。她老得连眼眉都白了。她说:“要得么!”
王丫头也在林姑娘这边吃过饭。有的时候,饭剩下来,林姑娘就端着饭送给王丫头去。中饭吃不完,晚饭又来了,晚饭剩了一大碗在那里,早饭又来了。这些饭,过夜就酸了,虽然酸了,开初几天,母亲还是可惜,也就把酸饭吃下去了。林姑娘和她的母亲都是不常见到米粒的,大半的日子,都是吃麦粑。
林姑娘到河边也不是从前那样悠闲的样子了,她慌慌张张的,脚步走得比从前快,水桶时时有水翻撒出来。王丫头在半路上喊她,她简直不愿意搭理她了。王丫头在门口买了两个小鸭,她喊着让林姑娘来看,林姑娘也没有来。林姑娘并不是帮了下江人就傲慢了,谁也不理了。其实她觉得她自己实在是忙得很。本来那下江人并没有许多事情好作,只是扫一扫地,偶尔让她到东阳镇上去买一点如火柴,灯油之类,再就是每天到那小镇上去取三次饭。因为是在饭馆里边包的伙食。再就是把要洗的衣裳拿给她奶妈洗了再送回来,再就是把余下的饭端到家里去。
但是过了两个钟头,她就自动的来问问:
“有事没有?没有事我回去啦。”
这生活虽然是幸福的,刚一开初还觉得不十分固定,好像不这么生活,仍回到原来的生活也是一样的。母亲一天到晚连一根柴也不烧,还觉得没有依靠,总觉得有些寂寞,到晚上她总是拢起火来,烧一点开水,一方面也让林姑娘洗一洗脚,一方面也留下一点开水来喝,有的时候,她竟多余的把端回来的饭菜又都重热一遍,夏天为什么必得吃滚热的饭呢?就是因为生活忽然想也想不到的就单纯起来,使她反而起了一种没有依靠的感觉。
这生活一直过了半个月,林姑娘的母亲才算熟悉下来。
可是在林姑娘,这时候,已经开始有点骄傲了。她在一群小同伴之中,只有她一个月可以拿到四块钱。连母亲也是吃她的饭。而那一群孩子,飞三小,李二牛,刘二妹……还不仍旧去到山上打柴去,就连那王丫头,已经十五岁了,也不过只给下江人洗一洗衣裳,一个月还不到一块钱。还没有饭吃。
因此林姑娘受了大家的忌妒了。
她发了疟疾不能下河去担水,想找王丫头替她担一担。王丫头却坚决的站在房檐底下,鼓着嘴无论如何她不肯。
王丫头白眼眉的祖母,从房檐头取下晒衣服的杆子来吓着要打她。可是到底她不担,她扯起衣襟来,抬起她的大脚就跑了。那白头发的老太婆急得不得了,回到屋里跟她的儿媳妇说:
“陇格多的饭,你没吃到!二天林婆婆送过饭来,你不张嘴吃吗?”
王丫头顺着包谷林跑下去了,一边跑着还一边回头张着嘴大笑。
林姑娘睡在帐子里边,正是冷得发抖,牙齿碰着牙齿,她喊她的奶妈,奶妈没有听到,只看着那连跑带笑的王丫头,她感到点羞,于是也就按着那拐腿的膝盖,走回屋来了。
林姑娘这一病,病了五六天。她自己躺在床上十分上火。
她的妈妈东家去找药,西家去问药方。她的热度一来时,她就在床上翻滚着,她几乎是发昏了。但奶妈一从外边回来,她第一声告诉她奶妈的就是:
“奶妈,你到先生家里去看看……是不是喊我?”
奶妈坐在她旁边,拿起她的手来。
“林姑娘,陇格热哟,你喝口水,把这药吃到,吃到就好啦!”
林姑娘把药碗推开了。母亲又端到她嘴上,她就把药推洒了。
“奶妈,你去看看先生来,先生喊我不喊我。”
林姑娘比母亲更像个大人了。
而母亲只有这一次对于疟疾非常忌恨,从前她总是说,打摆子,那个娃儿不打摆子呢?这不算好大事。所以林姑娘一发热冷,母亲就说,打摆子是这样的,说完了她再不说别的了。并不说这孩子多么可怜哪,或是体贴的在她旁边多坐一会。冷和热都是当然的。林姑娘有时一边喊着奶妈一边哭。母亲听了也并不十分感动。她觉得奶妈有什么办法呢?但是这一次病,与以前许多次,或是几十次都不同了。母亲忌恨这疟疾比忌恨别的一切的病都甚,她有一个观念,她觉得非把这顽强东西给扫除不可,怎样能呢,一点点年纪就发这个病,可得发到什么时候为止呢?发了这病人是多么受罪呵!这样折磨使娃儿多么可怜。
小唇儿烧得发黑,两个眼睛烧得通红,小手滚烫滚烫的。
母亲试想用她的两臂救助这可怜的娃儿,她东边去找药,西边去找偏方。她流着汗。她的腿开初感到沉重,到后来就痛起来了,并且在膝盖那早年跌转了筋的地方,又开始发炎,这腿三十年来就总是这样,一累了就发炎的,一发炎就用红花之类混着白酒涂在腿上,可是这次,她不去涂它。
她把女儿的价值抬高了,高到高过了一切,只不过下意识的把自己的腿不当做怎样值钱了。无形中母亲把林姑娘看成是最优秀的孩子了,是最不可损害的了。所以当她到别人家去讨药时,人家若一问她谁吃呢?她就站在人家的门口,她开始详细的解说。是她的娃儿害了病,打摆子,打得多可怜,嘴都烧黑了呢,眼睛都烧红了呢!
她一点也不提是因为她女儿给下江人帮了工,怕是生病人家辞退了她。但在她的梦中,她梦到过两次,都是那下江人辞了她的女儿了。
母亲早晨一醒来,更着急了,于是又出去找药,又要随时到那下江人的门口去看。
那糊着白纱的窗子,从外边往里看,是什么也看不见,她想要敲一敲门,不知为什么又不敢动手,想要喊一声,又怕惊动了人家,于是她把眼睛触到那纱窗上,她企图从那细密的纱缝中间看到里边的人是睡了还是醒着,若是醒着,她就敲门进去,若睡着,好转身回来。
她把两只手按着窗纱,眼睛黑洞洞的塞在手掌中间,她还没能看到里边,可是里边先看到她了,里边立刻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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