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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佩一愣:“……什么?”
“这个孩子的生父,”杰拉德探究地注视他,“杰拉德,杰拉德·斯科特。”
这一刻,阿加佩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否则,他怎么会再次听见这个本该永远消失在他生命中的名字?
他眼前一片恍惚,几乎看见地狱的恶焰在朝自己招手。
“我……对不起,您问这个问题,我实在是……”他的嘴唇蠕动着,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如果你想带着这个孩子去找他,我劝你放弃这个念头。”杰拉德语气冷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这个奴隶说这些,“我确实认识他,我还知道,孩子对他来说,只会是一个不太想看见的意外。”
阿加佩默默听着,恍惚的眩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加深沉冰冷的悲哀。
意外,他模糊地想,你居然会用意外这个词来形容莉莉,这真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
“您不用和我说这些,”他勉强笑了笑,“或许您是他的朋友……或许吧。您只要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他有什么交集就好了。正相反,我还要恳求您,我求您不要把莉莉的事情告诉他,看在我救了您的份上。”
杰拉德眉心紧皱,听见阿加佩这么说,他心里却一点都不痛快,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弹回来的力道反而伤了他自己。
“最好是这样。”他硬梆梆地回了一句,转身上船。
雪白的风帆满涨,逐渐远离了港口,驶向更辽阔,更无垠的天地。
阿加佩默默目送大船远去,莉莉忽然惊奇地叫了一声“爸爸”,小手摸在他的脸上,他一低头,才感觉到皮肤上的湿痕,在海风中瑟瑟生凉。
这眼泪为谁而流呢?
他抱起莉莉,穿过大街小巷,回到已经落成的新家。望着新家的房门,阿加佩突然笑出了声儿,他苦涩地耸耸肩,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走了进去。
另一边,已经改换身份,成为黑鸦的杰拉德正在为夺回自己原有的一切做准备。
不得不说,黑鸦的名字确实很好用,一个海上声名鹊起的情报贩子,一个容貌骇人,腿脚有缺的瘸子,没有人会将他和之前手握生杀大权的斯科特家族的第一继承人联系在一起,即便是斯科特家族的人来了,也未必能认出他来。
只有一点,他开始在晚上做异常奇怪而混乱的梦。
有时是沸腾燃烧的海水,有时是他名义上的血亲手中转动的冰冷刀光,燃烧烙铁的炭色,有时是极度冰冷的疼痛与干渴,有时则是一双手,温暖而柔软,抚摸他的头发,用怜惜的声音,悄悄呼唤黑鸦的名字。
他不知道这些梦究竟是真实发生过,还是他失忆所带来的后遗症,因为最开始,他的记忆只停留在那些豺狗打断他的腿,把他沉进海里的那一刻。
杰拉德彻夜失眠,恐惧折磨着他,耻辱折磨着他。离开了阿加佩,还有那座海滨小城,就像离开了一个神秘的保护圈,令他的大脑开始恢复,神志愈发清晰。
他已经记起来了——失权,落败的起初几天,他咆哮过,反抗过,激烈挣扎过,他用尽了一切方法,譬如利益的承诺,狠毒的威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可任何手段都无济于事。
刺拳和痛殴,蘸着火油的鞭刑,窒息的水牢与剥夺睡眠的煎熬,这些全不曾令他屈服,但当那把剔骨刀从太阳穴一直割裂到他的嘴角时,他醒悟到一切都太迟了。
处刑人竟敢摧毁家族第一继承人的样貌,这说明在他被囚禁的几天,或者几个月里,珍·斯科特必然已经取得了斯科特大公的支持,篡夺了他的大部分权力。
这是他第一次厉声尖叫,像一条被剥了皮的毒蛇。
在这之后……发出声音就变得容易多了。
他们让他流血,也让他知道在开始流血之后,他一晚上能承受多少次刺伤和烧伤。他逐渐清楚自己的极限,明白自己要燃烧多久,才会嘶吼到声带剧痛,意识模糊。他不求饶,从不求饶,因为他全然清楚那些贱人的德行,明白乞求他们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作为交换,他为自己赢得了更多的酷刑,更多的扭曲和残缺。
他彻底胜利的姐妹兄弟还为他设计了一种游戏,他们诱导他,让他自以为发现了监狱的破绽,因此他一次又一次地积攒力量,试图逃出生天,然而无一例外,这些破绽全是为他准备的陷阱,希望也跟着一次次燃起,继而一次次破灭。
时间开始模糊,开始旋转……开始倒流。
杰拉德看见幻觉,在烙铁的光热,以及和皮肉焦灼的气味里,他失去了理智,有那么一会,他甚至傻笑了起来,因为过去的对手、仇敌与谄媚奉承者,都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浮现。
对手朝着他啧啧感慨,仇敌则拼了命地耀武扬威,谄媚者转而用惊奇且不屑的眼神观察他,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快速汇成一股洪流,冲到他耳边回响。
——“杰拉德·斯科特,昔日告死的黑乌鸦,如今正在无边的监牢里溃烂!”
意识微茫的时刻,一道折射的蓝光映在他的眼角,那是狱卒们痛饮之后留下的酒瓶碎片,跳跃的火焰映照它,使它就像蓝宝石一样闪闪发亮。
那天晚上之后,杰拉德没有再还击。
从今往后的每日每夜,他从噩梦中惊醒,冰冷的汗水湿透毯子,使它柔软的绒毛也变得滑腻起来,他似乎躺在一堆沉重的蛇蜕里,现实和梦境的双重绳索束缚着他,让他时而清醒,时而癫狂。
这一天的深夜,一个与其他日子并无分别的深夜,杰拉德再次激烈挣扎,惊惧地用力瞪开双眼。不知恍惚了多久,他感到船舱正随着海水有规律地摇晃,水银般的月光,自窗外照见他惨白的面庞。
他咬紧牙关,一声儿也不肯发出,只是滚烫的泪水依然混着汗水,从他曲折的伤疤上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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