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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只虫足足绕了半炷香光景,都跑不动了。赌师见状,拿起木闸把它们分开,判朱瞻基勾胜——两虫相斗无果,但场面上朱瞻基更胜一筹,是谓勾胜。
看客们爆发出极其热烈的议论声,看不明白这回怎么打的。于谦在人群里长舒一口气,偷偷问太子到底怎么回事。
朱瞻基笑了笑,他岂会不知这只下品蛐蛐没什么胜算。但他之前在菜摊上弄了点椒叶研碎,和着一点点蜜水给它涂上,躯壳上便散发出一种刺激味道。这味道最惹蛐蛐厌恶,对方再凶狠也不愿靠近。
说起来,这法子还是宫里的小宦官发明的。他们斗蛐蛐怕赢了太子,便用这法子故意输。一来二去,朱瞻基发现不对,这才把真相逼问出来。这法子只在宫里流传,整个京城玩斗虫的都还不清楚,江南人更发现不了其中玄机。
汪管事的脸色一阵铁青,下巴微抖。一注便输了几百两纹银,就算是大盐商家的管事,也是剜去好大一块肉。他勉强双手一拱,说愿赌服输,当即唤来小厮取纸笔,要写借契。
于谦过去一托手腕,微微一笑,道:“其实我家公子只是以虫会友,旁的还在其次。”汪管事一听,顿时面露警惕,道:“不知小老儿何德何能,得蒙贵家青眼相看?”
若对方提出什么非分要求,他宁可赔这钱。于谦笑道:“我家公子要去京城探望病亲,苦于五月水枯,情急不能速行。求汪老念在他一片孝心,帮忙办来一份川上船的荐书,这赌注我们分文不取,荐书钞银依旧照付。”
洪熙皇帝确实“不豫”,所以“探望病亲”这话一点毛病没有。汪管事一听是为荐书的事,颜色稍霁。这事对别人来说棘手,对汪府来说真不算难。
汪管事问:“你们打算何时启程?”于谦说:“最好明晨那一班。”汪管事一怔,这要得真够急啊……他沉思片刻,说赌棚人多眼杂,我主家在邗江河畔有一处别业,毗近扬州所的码头。待我问问明天押船是哪个百户,打好招呼。洪公子索性在别业住上半宿,明日寅时出门直接上船。
两下谈妥,朱瞻基与汪管事便一齐离开斗桌,其他斗客迅速补了空位,在赌徒们的哄喊声中又是一番激战不提。
几个人一起走出赌棚,路上闲谈起来。汪管事感慨说,去年他得了一只孝陵的青头大将军,打遍扬州无敌手。朱瞻基却不以为然,说真正的上品要去芒砀山找。当年汉高祖在这里斩了白蛇,蛇血洒在草间,从此这一带的斗虫都异常凶顽,旁虫绝不能及。
这一老一少斗蛐蛐的瘾头都不小,这一聊起来便滔滔不绝,居然颇生知己之感。吴定缘和于谦跟在后头,前者揣着珍珠一粒粒数着,后者一脸忧色,太子似乎对促织沉迷得太深了,这可不是好事。
汪管事自己有往来的小舢板,在水道间极方便。行将登船之时,于谦忽然想到,苏荆溪还留在客栈附近,正在采购路上用的伤药器具。他见太子与汪管事谈兴正浓,再看看吴定缘,心想太子身边得有人照应,只好自己跑回去一趟了。
他跟太子禀明情况,掉头奔向四里铺。其他人则踏上舢板,直奔别业而去。
要说扬州的景致,虽与南京只一江之隔,风格却不尽相同。南京忝为副都,街廊楼阁都有帝京气度,堂皇有余而灵动不足。扬州没有这种“威重天下”的包袱,沿途风景便显得自在多了。
此时,小舢板穿行的邗江两岸,都是富贵大家的临江别业。各家刻意经营之下,每一处的绿植风格都决然不同。前一家是黄杨之间杂以鸡爪槭,以黄叶配紫花;后一家便养出一圈紫叶小檗刺篱,绕以樟树;甚至有的人家干脆不取木本,只以粉花绣线菊、马兰、贯众等堆栽而成茵圃,再搁几块爬满扶芳藤与凌霄的太湖石。
种种名色,各擅胜场,偏偏又连缀成片。是以船行江上,两边的绿植花色不断变换,时而妖冶妩媚,时而清新脱俗,绝无雷同之感。此时夕阳尚有余光,给这一片景致又染上一层半透亮的酡红,更增添了无限变化,令人目不暇接。
汪管事站在船头得意道:“这还只是邗江昏景,若进了扬州城,更是不得了。俗话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任凭你在天下如何腾挪,终究要到我们扬州置业。”他袖手一指远处的白墙乌瓦,道:“你瞧,这一片都是金陵官员们的私宅。他们在金陵连十里秦淮都不敢冶游,都跑来这里纵情享受。”
太子默然不语,只是安静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船行出去约莫七八里,便慢慢朝着邗江西岸靠去。岸上有一栋宽阔的大宅子,占地许有一二里,高墙深宅,马头墙层层叠落,依稀可见一片淡黑色坡顶。屋脊两头的正吻为吞口鳌鱼,垂脊还有二郎真君与哮天犬。汪极是徽州籍,自然要把别业修得与家乡风格无二。
舢板靠岸之后,天色差不多已完全黑透。汪管事带着两人绕到别业的侧门,走进后院。吴定缘最后一个迈过门槛,可前脚刚踏进去,心中忽生警兆。
他瞥到在院落的侧廊下搁着一个虎蹲小炉,炉上坐着一盆水,炉火旺盛,盆里咕嘟咕嘟煮着几枚上粗下窄的铜质圆简。
吴定缘的眉头不期然地皱起来。
这玩意叫“酒烙”,金陵也叫“酒溜子”。大户人家请客吃饭,会事先用滚水把这种铜制酒烙热透,倘若席间酒水冷了,便把它插入壶中烫酒,既方便又风雅。只是这玩意太过麻烦,一般只有贵客临门才用。
别业里既然在热酒烙,显然今夜有宴。而这汪家别业的宴席,主人家必然得在场。换句话说,汪极很可能也在这宅子里。他曾经见过太子,若是两人照面,可就是天大的麻烦。
早知道刚才应该让太子回去,他跟于谦前来拿荐书就好了。不过,现在来不及吃后悔药,吴定缘快走两步,正要叫朱瞻基留神,不防前方汪管事突然回身,猛喝一句:“拿下!”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十几个护院,把他们围了一个水泄不通。吴定缘一见形势陡变,二话不说,纵身朝着汪管事冲去。他们寡不敌众,先擒首脑是唯一的破局之法。不料汪管家身子一缩,依仗自己对地形熟悉,迅捷地躲到了一处垂花门后,被几个护院遮住。
吴定缘舞动铁尺,勉强打倒了两个对手。可惜这些护院手里都很硬,一拥而上,把他和朱瞻基狠狠按在了雕花石板地上,动弹不得。
朱瞻基昂起头来怒道:“小老儿,你想赖账杀人不成?”
汪管事俯身从吴定缘身上搜出那一袋合浦珠子,掂了掂,冷笑道:“你们两个腌烂肉的小贼,真以为穿一身绸缎弄几只假珠,就能糊弄过老夫的眼睛?”
朱瞻基和吴定缘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是太子身份遭人识破,可汪管事这话里,透着几分蹊跷。吴定缘似乎想到什么,用力踢了朱瞻基一脚,后者很有默契地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汪管事不动声色地把珠子揣回怀里,故意大声对护院们道:“这两个小贼蒙骗不成,强闯宅院,说不定是那伙匪人的同党,把他们一并关到水牢里。”他想了想,又叮嘱道,“他们还有两个同伙要来,一男一女,你们骗他们入院,依样处置就行。今晚主家宴请贵客,声音别弄得太大,一会儿让伙房匀你们几斤好酒吃。”
护院们欢声雷动,汪管事摸了摸到手的珍珠,迈着步子走开了。护院们把这两个沮丧而迷惑的倒霉鬼捆了个结实,拖进了别业深处。
可惜于谦和苏荆溪并不知道同伴的意外变故,他们刚刚与店家交割了宿费,唤来两头行脚骡子,朝着之前留下的别业地址而去。
于谦在前,胯前的绊鞍上搁着一个大青皮包袱,里面是各类药材,还有那个小铜炉用作煎药。苏荆溪在后,她团起一个妇人盘髻,在骡背上像一个腼腆的新媳妇一样垂着头。
说实话,于谦对苏荆溪并不十分信任。她一直在刻意讨好太子,于谦担心万一太子真的被迷住,金口一开,把她纳入后宫可怎么办?可这一路上,还得仰赖苏荆溪的医术来处理箭伤。于谦甚至考虑,干脆撺掇太子给她封个太医院的官职——皇上总不能娶个太医吧?
不过目下有一件事,比苏荆溪更让于谦担心。
他一路上唉声叹气,深为太子沉迷斗虫而忧虑。玩物丧志,恬嬉误国,长此以往,大明可如何是好?这些话他不好当着太子面讲,便把苏荆溪当成了倾诉对象。
苏荆溪在后面一直保持缄默,似乎毫无兴趣。如果于谦稍稍注意对方被暮色遮掩的面孔,就会发现她的眼神并不涣散,始终在认真聆听。这是苏荆溪的职业习惯,她从来不漏过任何言语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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