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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大喊之后,便昂首看着张守珪,双目神光湛湛。
张守珪怒道:“我何尝不欲灭奚、契丹!只是军法所在,不得不行。你触犯军法在先,如何敢发大言,自居壮士!”
他面上俱是怒意,然安禄山听他盛怒,反而心中大定——张守珪若是铁了心肠要斩他,必无心思再说这些。而张守珪素来最是护短,他允安禄山自辩,便是存了活他之意。安禄山一抬下巴,大声道:“禄山到大夫帐下以来,先为捉生将,每与数骑出,辄擒契丹数十人而返。后又为偏将,而至平卢讨击使、左骁卫将军,与奚、契丹大小数十战,所向无不摧靡,非壮士而何?禄山愿戴罪立功,待到两蕃尽灭时,大夫再斩禄山不迟!”
张守珪又向前行了数步,直到跪着的安禄山身前,一双眸子回视于他。张守珪自少年时即为边将,在河西镇守多年,屡次大败吐蕃,杀人无数,兼且魁伟高大,一身神威凛凛。纵是安禄山自许骁勇,见张守珪盯着自己,也不由得心中打颤,只是当此生死悬于一线之际,仍是不敢退缩,直直望着张守珪,眼中尽是真诚无畏。
终于张守珪打破沉默,长声道:“你讨契丹失利,依军法当斩。但你素日勇锐堪为三军表率,我现今便将你执送洛阳。你是生是死,便由圣人一言而决罢!”
安禄山大喜,连连叩头,汗水从额上滴下,浸湿了地上的草叶。他嗅着青草的馨香,忽然没来由地想起,因自己生得肥胖——此时武将肥胖强壮原是为人所称赞的,但他也实在肥胖过度了——张守珪不止一次流露嫌恶之意,要他少吃些。他暗暗对自己发誓,若能逃得此劫,定要少饮食,多骑射。
然而,到了洛阳皇城那座幽深宏大的殿宇里,面对这个世间至高无上的皇权,那种境况……其实远比在幽州更令人难捱。
“穰苴出军,必诛庄贾;孙武行令,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那个个子不高的宰相张九龄说道。
他跪在众人身后,只能看得见张九龄挺直的肩背,身上剪裁合体的深紫官服,和手中洁白的玉笏板。他自幼流离,读书甚少,不知那“穰苴”是什么典故,但孙武练兵,连吴王的宫嫔都斩了的故事,他久在军中,却是听过的,当下不由得两股战栗。
底下众人议论纷纷。那高坐堂上的天子,终于发话了:“我听张守珪说此将甚是骁勇,若就此斩首,不免可惜。”
安禄山心中一喜,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他不敢看天子,只听得天子的声音甚是沉稳。
另一位宰相道:“前番张家二子为父报仇,圣人以法不可坏之理,杖杀二子。如今禄山依军法当斩,臣以为,军法亦如国法,不可轻废。”
这位宰相身材瘦削,想来便是裴耀卿了。
“臣与张、裴二公想法相左。臣以为,如今诸蕃未破,朝廷正在用人之际,禄山勇武异常,不合轻易斩杀。何如令禄山戴罪效力?”说话之人亦穿着一身紫袍,正是第三位宰相李林甫。
天子沉吟片刻,道:“那胡儿安禄山,你且抬起头来。”
众朝臣纷纷向两侧避开,让皇帝可以看清安禄山。安禄山抬头,只见天子双目如电,炯炯凝视着他,竟不由得险些又低下头去。圣人的年齿与他养父张守珪相似,眉目间也均有一种凛然难犯的威严,只是张守珪所挟,乃是多年为将,冲锋陷阵之威,而圣人所存,则是为天之子,以主神器的不上之威,两者相去,竟是不可以道里计了。只听得天子问道:“事到如今,你有何话说?”
安禄山昂然道:“回圣人的话,禄山本不畏死,只是禄山深受唐恩,尚未见奚、契丹两蕃为大唐所灭,心不甘耳!”
“巧语欺人!”张九龄嗤声一笑。
“守珪报说,禄山素习两蕃地理,知其山川井泉。今若杀禄山,守珪帐下岂非少了一得力之士?”李林甫道。
“禄山失律丧师,于法不可不诛!”张九龄扬声道。
天子道:“朕意亦同李卿。”
张九龄趋前一步,大声道:“臣观其貌有反相,不杀必为后患。”
“卿勿以王夷甫识石勒,枉害忠良!”天子顿了一顿,又道,“朕意欲削去禄山军职,令其在军中白衣效力。卿等不必复言。”挥手令安禄山退下。
安禄山小心倒退,直到殿门。他迈出那高高的门槛,方才轻舒一口气,望向洛阳宫苑之中花树掩映的琼楼玉宇——这是他第一次有幸入到禁宫之内,眼中所见无不奢华,连大殿檐边的瓦当,花纹都富丽繁复。
九死余生,他心中却并无欣喜之感,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茫然与不甘。
他实是受够了这种生死系于人手的感觉。
“我们欲待前往饮妓家中。安郎可有意同往?”押送他前来洛阳的两名校尉笑问道。他们拟在东都休息数日,便归返幽州。
安禄山一路担惊受怕,又在宣政殿中经历了一番生死惊险,疲惫之至,本欲待在邸店中睡觉,但他不知怎地,只想好好看一看这个城市,于是应道:“善!”
到了诸妓群集的坊曲之中,三人才发现自己身上钱财都不算多,便只够在较入流的饮妓处观一曲舞,或是在不入流的卑屑女妓家中宿上一夜。那两名校尉低声商议后,便自去寻妓眠宿,唯安禄山打听一番,闻得妓中名响铮铮者,多居于偏东一侧,内中有一名唤罗团儿的,最是善舞,便自向东行去。
到得罗团儿家询问,原来罗团儿这日确曾安排下柘枝舞。安禄山只道可以观舞了,却不想一名锦衣侍女盈盈迎出,笑问他要名帖。安禄山岂有名刺?只得告罪道:“某乃幽州军中一小卒,因慕罗大娘声名,欲观罗大娘一曲舞……”竟比在宣政殿上的生死关头,还要忐忑几分。幸得那侍女见他人物不俗,也不敢自专,反身去问了罗团儿,便请他进去。
安禄山随着那侍女转入后堂,一路上只见堂宇宽静。庭中前后植有各种珍奇花卉,更有碗口大的牡丹开得艳极盛极,皆是安禄山在东北从未一见者。又有水流淙淙,声如溅玉,池中怪石垒成嶙峋峭壁,颇见主人胸中丘壑。
到得后堂时,锦筵已开。三声画鼓响过,舞乐便开始了。偌大的堂中四边坐满了人,安禄山也不及细看那壁上挂的波斯壁毯,几上摆的狻猊香兽,架上陈列的吐蕃银瓶,只感自己一身风尘,实在于这堂中脂香粉腻的氛围落落难合。
这时头戴缀着明珠的小绣帽,足穿一双红锦靴的罗团儿出场了。她姿态绰约,只一个踏步,一转眼眸,便现出风华万千,连眉间牡丹形状的花钿,都似活了起来。安禄山情不自禁便要叫好,但见得身旁众人均都不敢出声,便压住了喝彩的念头。
罗团儿身上的紫罗衫甚是轻薄,随着她的踏步不住抖动,教人想见那罗衫之下的无尽春色。这时画鼓声转急,她纤腰一扭,便踏着节拍飞舞起来,珠帽上的流苏也随之颤动。她不住变换姿态,时走时跪,时蹲时跃,时而甩动她长长的罗袖,时而向众人抛个眼波。她展开纤细的双臂时,便似要拥抱这世间一切的人事;她踢动穿着缬花绔的双腿时,便像要跨越这世间的千山万水。她的脖颈生得好看,每当昂头时,便在紫衫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纤长洁白。
安禄山咽了口口水。他只觉她的脖颈好美。
他爱上了这个女子。
不,他不是因她的舞而爱上她的:她的舞虽美,可柘枝舞本就是来自康国,他自幼见惯,他的妻子康氏也会跳。只是,他自幼所见的那些舞者,大多装扮寒素,没有罗团儿的罗衫绣帽,花钿锦靴。她们起舞的所在,也大多简陋,不及这堂中的高华之万一。
她的衣装,她的脂粉香气,她的窈窕舞姿,是京洛才有的。洛阳这个城市的繁华与美好,浸润在每一个居民的衣衫发肤、每一处坊里的青砖灰瓦之中,从洛水的道道烟波中透出,也从眼前这女郎的舞姿中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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