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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得很友好。但我心中那种不适的感觉更浓了,甚至有点不想维持假笑:喜欢作画,或许是真的,但是,她明明跟我一样,对王维的画分外垂青,经常驻足于大殿东廊从北何时提携致青云(王维)
霜华澄净碧空,露水结于疏树。晓寒轻浅,秋菊吐滋。塞鸿疾飞,叶落迟迟。
“珥笔趋丹陛,垂珰上玉除。步檐青琐闼,方幢画轮车。市阅千金字,朝开五色书。致君光帝典,荐士满公车。伏奏回金驾,横经重石渠。从兹罢角抵,希复幸储胥。天统知尧后,王章笑鲁初。匈奴遥俯伏,汉相俨簪裾。贾生非不遇,汲黯自堪疏。学易思求我,言诗或起予。尝从大夫后,何惜隶人余。”
面前的十数张纸上字迹端丽秀润,皆是他最擅长的隶书,翻来覆去,写的都是同一首诗——只有个别字句,有着极微小的区别。“究竟是该写‘朝开五色书’,还是‘朝闻五色书’呢……”[1]他低低自语,望着最新写就的一张纸,仍是不甚满意,举笔意欲再誊,却发现手心已微微沁出汗来。
如今年事渐长,反而瞻前顾后,不若从前十五六岁,游走两京诸王府上时的从容了么?他唇角微弯,露出浅淡嘲讽笑意,随即收束心神,垂眸念了几段《金刚经》。念毕,他一顾室角更漏,心知已耽误不得,轻叹一声,吩咐童儿将那张纸卷了起来,随他带去裴公的家里。
此时方当午后。他在马上不及细看洛城秋景,只觉赤日如金,双目亦为之眩。城中灿烂秋阳照着满街深黄树叶,将洛阳这座城池装扮得仿佛黄金砌就。
但愿……今日宴席过后,眼中所见的洛阳秋景,会更加怡人,他心想。
那年他十六岁,也在这座金色的城市里居住。那金色,是洛水映着灿丽朝阳泛出的道道金波,是白马寺大佛殿檐角的金色鸱吻,是岐王宅里歌姬头上的赤金发饰,亦是洛阳女儿们面前盛着鲤鱼鲙的金盘……十六岁的他尚有着明澈如水的眼眸,这个城市富贵与贫贱共存,奢欲与饥馁交织的斑驳颜色映入他眼底,又原原本本、一无所易地反射出来,成为那首传唱洛阳垂二十载的诗篇:“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馀。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裴耀卿在东都的宅邸清简寒素,只有四进而已,较之与他同列的李林甫俭朴得多。他早年在宁王、岐王府上,所见远奢于此,不免暗暗感喟:“裴公身为宰相,为国度支,何必自苦如是!”他步入正堂,只见裴公已经坐在主人之位上。
王维慌忙低首,深深行礼,裴公虚扶道:“王十三郎昔年在济州为我属官,原本亲厚。如今又何必拘束!”忙命人引他坐下。
他微笑道:“礼不可废。维依相公的诲示,备下了一首诗,稍时献与张相公。到时若有疏漏,还望相公为维转圜,维不胜感激之至!”说着又从席上起身,向裴公一礼。裴公笑道:“王十三郎的才力,众人皆知。又何必我来自不量力!”
不多时,张九龄也便到了,二人连忙起身相迎。
张九龄乃是韶州人,南人大多瘦小,张九龄的身量并不算高,比起裴公和他来都要矮了半头。然——谁会注意到他的身量呢?他有如此洁白的肌肤,有如此乌黑的双眸与鬓发!张相公走路时,便如芝兰玉树临风轻摆,他笑容展开的一刻,仿若洛水上的莲花徐徐绽放。他幞头上簪的芙蓉花,袖口上绣的蔓草纹,足下踏的六合靴,竟无一不是最好地贴合着主人的体态。
王维忽然想起那个小女郎。那个小女郎看他时的眼神,就仿佛他是世上最清俊的男子。
可,可——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较张相公更清俊?
也只是看痴了一瞬间。早年在宁王府上锤炼出的从容,令他及时宁定心神,向张九龄深深一礼:“布衣王维,拜见张相公!”
这句话亦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如他一般出自高门大族的人自陈姓名时,多在姓名前加上郡望,如他便当自称“太原王维”。但他知张九龄家世寒微,乃是岭南小族出身,一向不以门第为重,便不欲在张九龄面前自高身世。
张九龄将他扶住,笑道:“早闻王郎不独才高,人物更是风调绝俗,此日一见,果不虚传。”
只这一句,便令他心中大定:他早听说过,张九龄为人耿直,绝不轻易加誉于人,既已出口褒赞,想必便是真正欣赏。他笑道:“维在张相公前,便如以萤火之光,对日月之明。何敢更言风调二字!”
张九龄一笑入座。席间张九龄并不谈政事,却只闲闲说些文学掌故。所幸王维熟知坟典,倒也无所畏怯。酒过三巡,张九龄问道:“我听说王郎少年时在宁王府上,以一首诗作,救了一对夫妇,令其重圆。但我不曾有幸读到此作……可否劳王郎亲自为我解说斯事,并一诵此诗?”
王维眉心微动,怔了数息。
那是他十九岁时的事了。宁王李宪见路旁卖饼人的妻子纤白明媚,便强行厚赐饼师,将那女子带入自己宅中为妾室。过了年余,他重又想起,唤人带那饼师来,令他们夫妻相见。女子面对前夫,流泪呜咽,终无一言。宁王命在场诸人为此事赋诗,而王维的诗最先写成。众人传看他的诗之后,纷纷起敬,再不敢写。而宁王看了此诗,也将女子送回饼师家中,令全其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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