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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再说什么,但夏安远了然地往前一步,膝盖陷进柔软的沙发,他伸出手,拨开昂贵的西装料,皮带扣是他曾经学很久才会解开的那种,随后,是拉链,它被东西顶住,发出不太顺滑的声音。夏安远低下了头。献祭,徒刑(修)夏夜的月光,冷清,透亮。这套房子的阳台很大,整面墙的落地窗可以将月光原原本本地放进来。夏安远很多年前就知道,纪驰喜欢住在这里,就是因为夜晚的光。落地窗正对面,是一个小型公园,或者不算公园,只是一个百平米人工湖周围的绿化带。纪驰那时很喜欢画它,准确点说,是喜欢画它和在它其中散步的人。他也许把这种行为当成一种解压的方式,但夏安远看过他收起来的那叠命名为湖的系列画,每一张其实画的都是不一样的地方。月光太亮。屋里的灯没有关,夏安远能感受到月亮晒进来,又和灯光融在一起的温度。他起身俯到垃圾桶边,喘了口气,转头对上纪驰的目光。“你觉得这样就结束了吗?”纪驰手臂倚在靠枕上,始终没动过,那是一种戏谑的姿态。任随便换哪个人,穿一身正装在这种情形下,都不会有多体面。夏安远看着纪驰,仿佛在他身上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什么不堪亦或是难看的情形,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可能这些本身社会地位已经到了一定程度的人,即使在人面前什么也不穿,也不会有任何一丝局促。皇帝王爷临幸妃子的时候,不也从来不避人。夏安远没吭声,站了会儿,按了按酸痛的颊肉,回到了沙发上去。后半夜格外漫长。藏在记忆深处的疼痛翻了出来,是夏安远拿起刻刀,一笔一划,割上纹在身体里,经年已淡去的习惯。夏安远几乎被这疼痛绷成线。他受不住纪驰的注视,那双冷淡的眯着的眼睛,并不像从前那样总温柔沉浸,是个沉默的陌生人。他背过身去,于是消瘦的肩胛骨扬起,一层浅浅的肌肉包裹住骨骼,肩背落在月光下面,泛出柔韧的,湿黏的,隐晦的光泽。像蝴蝶。能见到这个场景的人,都不会不承认,原来这个部位真的很像蝴蝶。蝴蝶在狂风中吃力地、艰难地振翅,可往下落时却那么轻盈,甚至那样轻易,不堪一击。再仔细一点,仿佛还能看到翅膀上的绒毛,沾满了细密的雾珠。所以这场飞行是注定煎熬的,它没能拥有一双强大的翅膀,一点雨雾都能将它坠到泥土里。夜深,灯已经关了,这个时候的确能看见月光原本的形状了,在幽深的朦胧里,一切都仿佛是所有人记忆里的那样。是不规则的几何图案,是低温的纱幔,是起伏的剪影,是黑夜里隐忍的喘气。他们都不知道对方心里此刻在想什么。两条肢体有长达八年的阔别,其实根本早已并不熟悉,这种不熟悉所带来的,是本该亲密之下的冰冷生硬。夏安远识趣,没找他讨要一个吻,或者一个拥抱,他可以献给纪驰,但他想纪驰多半也并不想要。又或者他们什么也没想,把一切当作再简单不过的交易。真是那样,买卖双方有什么好想的呢,他们甚至整晚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只用成年人的本能配合默契。……夏安远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像躺在苍鹫横飞的天葬台,一个人做一场单方面的献祭,另一个人做一场单方面的徒刑。天蒙蒙亮的时候,纪驰接到了一个电话,他伸手捞住夏安远,让他扬起了脑袋,再一手去接听,另一只手将指间抽剩的烟头喂到夏安远唇边,夏安远没动静,……让他将烟嘴含进去。“好,”他看着夏安远吐出的雾气,言辞中有种不可思议的冷静,“给张总备的礼带上,再拿套衣服,二十分钟后机场汇合。”电话挂掉,衣物摩挲声响起,纪驰咬住残余的烟头,伸手拿过放在一旁的西装外套,就这样穿上。……五分钟后,大门关上了。夏安远发着懵,跪伏在沙发上喘气。耳道里传来辽远空旷的鸣响,他忽然想到林县那条巷子里的蝉,到秋天的时候,也会变得跟自己现在一样脱力,缓慢的,生命就从它欲要僵腐的身躯中抽离,留下一只无声无息的尸体。醒来时,他仍旧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夏安远首先感受到的是颈椎和膝盖的刺痛,他把自己撑起来,浑身上下像被重型卡车碾碎后重组,没一处骨肉完好。窗外的天还是他失去意识前的样子,灰里透着白,不知道是清晨还是傍晚,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睡了一整天,还是只是几分钟。他咬着槽牙,艰难地起身,没有求你个事儿,你答应么?“真的不去?”李家齐双手撑在课桌上,手指拨弄着夏安远的橡皮。“哎呀,吃喝拉撒我爸全包了,全程专车接送,保证您宾至如归,那度假村可太好玩了,我去过的,”他冲夏安远抛了个媚眼,“全是大美女。”夏安远清点了作业,把它们装进书包,又拿过惨遭李家齐玩弄,掉了薄薄两层痂的橡皮,收拾好笔袋,也一并塞到书包里。“真不去啊?”李家沱按住他收拾东西的手,“席远,你别总是这样,好多同学都去呢,给大家一个交朋友的机会嘛,你不能这辈子都不交朋友吧。”夏安远被迫停下动作,他抬起头,透过眼镜看着李家齐,换作旁人,真的很难抵御李家齐这副纯良小白兔撒娇的模样,“真不去。你知道的,放假我的班都排满了。”李家齐踌躇半天,仍然劝:“就休息两天嘛,你请个假,我把你工资补上。”说着说着他俯身到夏安远耳边,声音放低,“给你介绍对象呢,人3班有个女生看上你了,托我牵个线,我可是一口应下来了,你别让我跌面儿。这机会来之不易,把握住啊兄弟。”他直起身来,一边眯着眼睛怪笑,一边在夏安远手上乱搓:“怎么样,考虑考虑嘛?”“考虑什么?”冷不丁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李家齐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缩着脖子,转头看向纪驰:“学神啊……您怎么走路都没声儿的……”纪驰的校服领口往两边外敞,像是有些热,所以他才会将自己一贯喜欢拉到顶的拉链放松下来,露出一小片皮肤,和形状分明的锁骨。夏安远不小心多贪看了几秒,见到了细密的汗珠,他急忙移开眼睛。“或许上辈子是猫?”纪驰开玩笑的时候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仍是那个少爷样,他淡淡地往下看了眼,李家齐的手还放在夏安远的手背,“猫走路没声儿。”李家齐被他这一眼盯得,手上像烫了个洞,他赶紧甩开夏安远:“那什么,席远啊,这事儿咱回头再说,你们聊你们聊,我妈等我回家吃饭呢。”他把装了砖块似的书包往肩上一甩,跨过两张椅子,撒丫就往外跑,风风火火惹得教室里剩下的人都盯着他屁股后面看。夏安远把笔袋塞进书包的空隙,试了好几遍才把拉链顺利拉好。他抬起头,纪驰竟然还没走,站在原地,像在等着他。“收拾好了吗?”“嗯,”他搭上书包。纪驰看到他动作:“那就走吧。”他先抬脚往外走了几步,见夏安远愣着,转头催他,“还不走?”夏安远摇摇头,跟了上去,和纪驰前后始终保持了一米远的距离。“那个,纪驰,我得回家了。”一直跟他走到快校门的地方,夏安远才出声,“晚上还有点兼职要做。”“我送你。”纪驰散步似的,手插兜里,一身闲适。接下来是劳动节假期,校门口排着一水儿的豪车,都是等着接学生放学的,纪驰往前走,没给夏安远拒绝的机会。夏安远看了眼刚载满驶离的公交车,硬着头皮跟上纪驰。但他不敢跟得太近,远远缀在后面,中间隔着好几拨人群,他的视线将那些漂亮奢华的车一个个掠过,生怕纪驰停在其中的一辆跟前,他听说过,豪车连车门的打开方式都更高级些,他不怕出糗,但至少不要当着纪驰的面。人群无预兆地动了起来,在人满为患的校门口,一个小群体的集体移动其实吸引不了太多目光,但如果这群人个个都顶着五颜六色的脑袋,势必会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夏安远余光注意到他们,从小练就的本领让他立刻做出判断他们是来找自己麻烦的。紧跟着他往右边走了几步,岔开了方向,把自己陷入更拥挤的人流中去,不知觉间加快了脚步。他得离纪驰远一些。人在紧张的时候,身体会绷得很僵硬,这种僵硬让他的步伐显得仓促,那是一种不自觉的生理反应,夏安远也感受到了,他低下头,双手扯着书包背带,想让自己的存在更加不显眼一点,但他那时候太小,没能将自己身体控制得那样游刃有余,甚至在准备往街对面走的时候,差点一个趔趄摔下台阶。“席远!狗日的别跑!”老远传来一声粗吼,夏安远身子僵了僵,趁着所有人的目光往那人方向看过去时,他拔腿就准备狂奔,压根没注意到此刻前方正有一辆奔驰起步,准备挪出停车位。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手及时挡住了他,“席远。”是个跟刚才那声不同的声音,听起来情绪十分稳定,“你跑什么。”夏安远转头,越过他的肩,看到了那群凶神恶煞的彩毛。“走,”他立刻去推纪驰,做好了跟他们打一架的准备,“纪驰,你快走。”“我走什么。”纪驰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但并未回头看,他抓住夏安远的手腕,让他不能动弹,“躲那群社会垃圾?”眼看着人就要到眼前,夏安远急得都要上火了,这些人不同于席成在学校里的那帮小弟,他们个个兜里都揣着东西,说不定就要往人脑袋上招呼一下,他总不可能让纪驰受自己的拖累吧!他咬咬牙,想要用力将自己的手从纪驰的手里抽出去,但纪驰惯常总用来画画写字的手竟然比自己的劲还大,硬是一寸都没挣脱开,“纪驰!”夏安远觉得这些豪门少爷怕是根本不清楚这些混混的德行,又急又气,“是来找我的,你快点走!”“我知道是来找你的,”纪驰见到他这模样,竟然反而笑了笑,“要不然我怎么会让你跟我走。”他松了手,安抚似的拍拍夏安远的肩,转过身,示意夏安远看几个堪比特种兵身形的保镖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突然横挡在彩毛们与纪驰之间,他们没有说话,手臂上隔着外套都隐约可见的遒劲肌肉彰示了两方战斗力上的悬殊,教夏安远从后面看着,像在看几座野蛮的山。彩毛们愣住的表情很好笑,那用来吓唬人的凶神恶煞尚且没有从他们脸上褪却,就转瞬变成了孙子在爷爷面前的虚张声势。于是对峙并没有持续太久,离开之前,那个领头的蓝头发明显还想指一指夏安远,放两句也许是“给老子等着”之类的狠话。站他面前的那个保镖只是略动了动,他就把手缩回了袖子里,带着小弟们屁滚尿流地离开了。“走吧。”纪驰拉起夏安远的手腕,将他带着,沿街边往前走,到一辆黑车轿车前,替他打开了车门。夏安远坐进这辆车的时候都还没回过神来。按理说,纪驰帮自己解决掉一桩麻烦事,他是应该向他表示感谢的,可这动辄就能教自己断手断腿吃大苦头的麻烦,在纪驰这里,不过只需要抬抬手指,不、他连手指也不需要抬,这些人对他来说也根本不是垃圾是微不可见的尘灰,他甚至无需过问,眨眼间他们就消弭了个干净。他在这奢华皮面包裹的车里低下头,强忍住自己的坐立不安,连舌尖都好似含着苦意,“纪驰,又要说谢谢你了。真的,谢谢。”车已经开了好一会儿夏安远才开口。纪驰浑不在意,只问他:“晚上你想吃什么?”这是要跟自己一起吃晚饭的意思了。夏安远知道就算他不提,自己也应该请他吃个饭,多谢他三番两次护着自己。他捏了捏裤兜,除去这个月的生活费外仍有百多块的余钱。他不敢随意开口回答,暗忖着京城西城区有什么看上去略体面些,自己又能付得起账单的餐食。没等到他在脑中将学校这条街的招牌筛选一遍,纪驰便指着窗外,回头又问:“那家面馆还不错,你喜欢吃面吗?”是真的觉得这家面馆不错,还是知道他的心中所想?无论是从情感上出发,还是从经济实力上出发,夏安远都无法说出自己不喜欢的话。片刻后,他跟纪驰坐进了这家面馆里。面真的不贵,尤其是在这条坐落着西城区最昂贵高级中学的街上,根本算得上廉价。小份均价最高十五块,面端上来,顶上铺着几大块方正的牛肉,缀上一点香菜。夏安远搅了搅碗里,汤底的喷香便跟随热气袭面而来。纪驰要的跟他一样,他也习惯性地拌好了面,端起碗,吹开面汤上的浮油,先浅浅嘬了两口。纪驰吃面也吃得儒雅,左手持着汤勺,挑出小小一撮,用筷子卷了卷,将那小团面搁到汤勺里,沉到碗里浸了汤汁,略吹了吹,才送到口中。“看我干什么?”纪驰擦了擦嘴,那嘴唇被热汤洇得发出嫣红,“快吃。时间久了怎么还好吃。”夏安远赶忙埋头到碗里,不敢再看。开头他还记得学纪驰的模样小口小口地尝,到后面,兴是饿劲儿作祟,竟然忘记要矜持,稀里呼噜就将碗里一扫而空。面吃完,眼镜也沾满了雾气,他随手取下来,抽了张餐巾纸仔细去擦。“这家面啊,汤底最香。”夏安远愕然抬首,纪驰已经放下了碗筷,碗里还剩了约莫小半,他盯着他的脸,说:“你觉得怎么样?”香,是香。夏安远分辨不出来哪里最香,囫囵之中,他根本辨不出来口味,真要问他什么最香,他觉得肉最香,而且是牛肉,市场要卖四五十一斤,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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