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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浮在液体中的心脏确实像真正的艺术品。通体金红色,薄薄的心膜内部似乎还有血液流动,随着轻微的摇晃,它仿佛仍旧搏动着,维持着生命。孙惠然做不了心脏移植,或者她尚未找到跟童醉一样可以完美容纳赤须子器官的特殊人类。这颗心脏在库房里放了很久,标本上尽是灰尘。胡令溪想赶紧拿回去给童醉,但向云来提醒:“他一直以为剩下的半个赤须子是活着的。或者说,他是这样留着希望的。”话音刚落,灯光忽然全部熄灭。隋郁拿过标本箱:“不管他是怎么想的,赤须子没了,这是事实。他必须接受。先把心脏交给他吧。”向云来跟着他跑出库房:“给我吧,我来交给他。”在向云来伸出手的时候,又一块穹顶掉落!隋郁把他拖到一旁,向云来还未来得及惊讶,先看到的是隋郁和自己身上瞬间密密麻麻窜出的花园鳗。“……胡令溪!你的鳗鱼!”向云来怒骂,“很吓人!”“我紧张你们呀。”胡令溪跑了上来,左右一看,“吸血鬼的女朋友呢?”邢天意居然没有离开。她仍在库房里,仍在那条往下延伸的楼梯上,充满兴致地研究周围的残骸。回想起来,邢天意其实并不是来帮他们的。只是她与向云来等人的目标一致,都是为了套问出孙惠然放东西的这个秘密场所而已。“不要管她。”向云来夺过标本箱,当先跑了出去。象鼩在地上追着他狂奔,隋郁顺手捞起放在肩头。银狐跑得最快,不停在瓦砾之间跳跃,向身后的向云来指示安全的道路。斗兽场中随处可见被压在瓦砾下的人,一只手一只脚,半个脑袋一滩血。呼救、呻吟声不绝,四周烟尘滚滚,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情况。激斗仍在继续,半空中一个人影砸向胡令溪,胡令溪迅速躲开,落地的是失去了一根手臂的半丧尸人。她的右手还能用,落地后立刻抓起半颗砖块,双足站定,狠狠投掷出去--砖头撞破烟尘,准确砸在飞在半空的孙惠然头上。孙惠然厉声尖叫,重重跌落地上。她现在的模样跟秦小灯被救走那条视频中的怪人一模一样:竖立的双眼,血红的瞳孔,伤疤遍布她的脸庞,旧伤上又覆盖新伤,是被袭击她的“兽”们抓挠出来的。翅膀上被击穿的孔洞已经愈合,就连刚刚被砸伤的头部也不再流血。但她脸上的伤,即便愈合了,伤疤也无法消除。更令向云来悚然的是,孙惠然正在枯萎。她像半丧尸人一样,浑身皮肤皲皱,血管像黑红色的斑纹在她的皮肤上蔓延。和眼前被改造过的几个人相比,她更像怪物。向云来想起隋郁说过的:孙惠然不是普通的血族。她更擅长伪装,更习惯融入人类社会,且更难以击倒。但向云来忽然明白了:她正变得衰弱!战胜了赤须子的那个地底人,已经四分五裂。童醉正站在他的尸体上,双手熊熊燃烧。然而不行,不够,他即便击伤孙惠然,孙惠然只要一振翅膀、高高飞起,就能换来几分钟的回复时间。或许是被这些人激怒了,孙惠然没有选择直接从011区的空洞离开,而是一直与他们缠斗。能站在孙惠然面前的“兽”越来越少,但更致命的,是这几个人身怀绝技的人,实则并不是一条心。他们都想杀死孙惠然,但他们各有各的战斗习惯和思维,年轻的童醉更不可能说服他们,听自己的话。孙惠然落地的巨响惊动了角落的几个人。那几个头破血流的观众,在看见孙惠然朝她们爬来时,尖叫着往角落里挤。“救命!救命!!!”她们不知道孙惠然是什么东西,或许把她也看作兽笼之中被改造过的某种特殊人类,但她们很清楚孙惠然那双嗜血的、饥饿的眼睛还有口中獠牙的意义。孙惠然先抓住了一个女人,一口咬上她的后颈。童醉和其他“兽”无动于衷。胡令溪与隋郁同时跳下瓦砾,往前狂奔。花园鳗比他们两个的速度都更快,自胡令溪脚下迅速往前蔓延,无数手指粗细的小小鳗鱼钻出孙惠然的身体--然而血族看不到精神体。这些东西对她毫无震慑力。她叼着那个女人回头,头上的伤口已经彻底愈合,枯皱的双眼重新焕发神采。丢掉无生气的女人,她略过了发抖的男人,从男人怀中扯出一个少女。男人抓住死去女人的尸体挡在少女面前,少女紧紧抱着尸体呼喊“妈妈”,孙惠然不为所动。她折断男人的手臂,捏着少女的颈脖,像捏一只兔子般把她拽到自己嘴巴前。银狐化作数十把短刀,就要扎向孙惠然;胡令溪的手已经拽住孙惠然的翅膀,他相信自己可以扯断这两个丑陋的赘生物--但破损的穹顶上空忽然传来呼啸之声!有什么正在下落,巨大的,沉重的。胡令溪和隋郁就在下落之处!两个人不得不立刻后撤。在他们双足离开那处地面的同时,两头巨兽砰地落在了孙惠然身后!烟雾四溢,向云来此时正好抱着心脏跑到了童醉身边,一个“兽”在童醉身后大喊:“夏春!!!”在他喊出声的同时,孙惠然察觉身后异样,振翅起飞,并把怀中惊颤的少女甩到身后;雾中的巨兽一头窜出,奔袭孙惠然;另一头伸长双臂,抱住了飞出的少女,翻滚两圈,稳稳落在向云来和童醉身前。她正是完全化为狼人形态的夏春。站立在向云来眼前的女性狼人身高超过两米,微微弓着腰。她浑身上下覆盖浓密毛发,头顶两只粗野的狼耳朵,连脸庞也彻底化作狼的形态。但她仍直立着,张开双臂护住身后的人,并立刻观察场中的情况。而烟雾之中,袭向孙惠然的是一头更为巨大凶猛的男性狼人。他一声不吭,直接扯碎了孙惠然的翅膀,在孙惠然的惨叫声中,从背后掐紧了孙惠然的脖子。他力气极大,抓着孙惠然脖子把她甩到地面,就像拎着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鸡。孙惠然蜷成一团,忽然伸长双足挠向那狼人的脸。她脚上也有利甲,但狼人反手捏紧她的脚踝,把她头朝下提了起来。向云来看呆了:眼前的狼人非常熟悉如何跟血族战斗。“我是外国人!”孙惠然尖叫,“你没有权利……”“我是危机办刑侦科的雷迟。”那狼人声如洪钟,沉稳老练,“我的工号是003414,你可以拨打1010710投诉。”话音未落,他再度把孙惠然甩到地面!孙惠然在落地瞬间忽然抓住了那个手臂被折断的男人,把他丢向雷迟。雷迟接住男人,不得不放开孙惠然。孙惠然立刻后跳几步,与雷迟拉开距离。就在两个狼人占据上风的时候,夏春身后的童醉忽然动了起来。一股火焰从他手中窜出,袭向孙惠然。雷迟抓起一块木板挡下了火:“别动,危机办在办事。”童醉根本不听。他先在夏春胳膊上烧了一道火,随即从胸口挖出一团流动的火丢向雷迟。雷迟歪头躲过,那团火差点砸在一旁的胡令溪和隋郁身上。“赤须子?”雷迟打量童醉,“不对,你不是。别靠近。”他的喝止十分威严,童醉顿了顿,没有停步。“我要杀了这个人……我要杀了……”他的肩膀上,一团形迹不清的雾气萦绕着。雷迟看到了那团雾气,正诧异时,一个毛团从夏春身后跳了起来。隋郁一凛:“向云来!”象鼩扑到了童醉精神体的雾气中。隋郁飞快窜到夏春身后,抱住了倒地的向云来。向云来立刻在他怀中抽搐起来。此时进入童醉海域的向云来,正被无边无垠的烈火炙烤着。情绪极度激动的童醉无法维持自己的防波堤,然而无论是防波堤还是浅层海域,全都是火、火、火。向云来穿行在火海之中,连他自己也变成了一根人形的火柱。“童醉……童醉!”他艰难地边走边喊,火灌进他的口腔和鼻腔,他要用最大的毅力去不断说服自己:这不是真的,只是脑海中发生的事情,你感受到的所有疼痛都不会伤害你的肉体,只不过在海域中造成震荡而已。忍耐,再忍耐,向云来,你可以救一个人。可以救人的念头,一次次将向云来无法控制的、濒临涣散的意识拉紧,拼凑出可以继续巡弋的能量。他只是短暂涉入,已经这样痛苦,童醉却在这样的火海里呆了好几年。向云来拨开火焰像拨开一丛又一丛过分繁茂的芦苇,他嘶哑的声音比热风还要固执,回荡在这片火红的海域里:“童醉!我找到了赤须子!我把他带到你身边了!”
火焰终于开始收束。像水逆流到起源,火焰缩回了向云来曾见过的山洞。山洞中传来呜咽,他爬进洞里,看见蜷缩在山洞深处的童醉。周围没有见到赤须子的踪迹。童醉现在的状态已经无力在自己海域中再留存一个“赤须子”了。他问向云来:“找到了?他怎样?他在哪里?”向云来犹豫了。他先问童醉:“你愿意相信我吗?我不会伤害你。”童醉点头。向云来:“我说的话都是事实,我也不会骗你。但事实可能会让你伤心。如果你不能够承受,我会在这里陪你,好吗?”眼前的童醉是寻常的童醉,黑眼睛黑头发,眼泪从他发红双眼中流下来。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料到:“……他没了,是吗?他死了,他早就死了,我没死的那天他已经死了……”山洞中,火焰再一次盛放,彻底把向云来和童醉包围。向云来紧紧抓住童醉的手,疼痛令他面孔扭曲,牙关格格打战。童醉抱着向云来,把他压在自己的胸膛上,向云来没入他的身体。像滑过火热的千万刃刀片,向云来跌落在一条小溪里。有人立刻把他拎起来,嗔怪又心疼:“童童!”溪边有人洗衣,老妪把他牵到岸边,低声用方言责骂。幼童时期的童醉有圆滚滚的肚子,老人家轻轻拍他:“都是你喝下去的水!”向云来透过童醉的眼睛穿梭他的记忆。从孩童时代,到少年时代,无数记忆混乱地流淌。他有时哭,有时笑,带着猞猁精神体翻山越岭,骑着父亲的旧单车在镇上穿行。秋日的一个午后,爬山捉蛇的童醉在山脚发现了一个冒烟的草堆。他立刻提水浇灭未烧起来的火电点,却在草堆下发现了一个湿漉漉的男孩。记忆变得愈发动荡。把赤须子安置在山洞里的那天傍晚下着小雨,带食物来给赤须子吃的那个周末艳阳高照。更多时候,山洞不止一个,天顶的太阳不止一个,好几位赤须子晃动在向云来面前,有时候笑着,更多时候坐在山洞前沉默。你考上大学就会离开这里是吗?我只是出去读书,我会回来的,寒假暑假,毕业了也会回来。四年。四年很快的。四年很久。那我每个月都回来,或者每一周!我会去打工挣路费,我静悄悄地回来,爸妈不会知道的。为什么?那多麻烦。我想……童醉没有说完这句话。他的心脏在胸膛里剧跳,他对着赤须子挠头,突然口讷了,紧张了,双手双脚不知往哪里摆。“我们出去转转,现在山里没人。”他说。我想见你。我放心不下你。我惦记你。向云来反刍他没说出口的话。夕阳穿过山岭和绿树梢,金色流洇在溪水里。他坐在溪边看赤须子在水中泡着,蒸汽统辖了这片秘密的溪湾。他的心脏始终不安分。赤须子在溪水里游动,往童醉脚边丢一条接一条的小鱼。溪水让赤须子的身体降温,发尾枯焦的部分散在了水中,火红色的头发变作一种更凝重的红,沉沉地压在肩头。他从溪中走出,一丝不挂的躯体比塑像还要光润漂亮。童醉的胸口里像囚着一头狂怒的猞猁,左冲右突,让他又激动,又昏沉。他的视线收不回来,直到赤须子坐在他身边,抓起已经被烫熟的小鱼放进嘴巴里。你吃吗?赤须子问,小鱼的尾巴在他的嘴巴上摇晃。挺好吃的,刺很细。童醉像小狗一样咬过去,把整条鱼尾吃进嘴里。赤须子嘴唇的温度果然也很高,烫得他嘴巴有点儿痛。但这痛像兴奋剂。耳朵热了,脸热了,烟腾腾地从七窍往外冒,他囫囵吞了那条鱼尾,食不知味。赤须子忽然起身冲进溪水里,很快又湿淋淋地跑回来。他站在童醉面前,伸出了手,声音颤抖:你,你要抱一抱我吗?童醉立刻抱住了他。很紧地,很急切地。赤须子的体温迅速回升,他在童醉怀中挣扎,童醉直到热得无法忍耐才放手,他们气喘吁吁地倒在溪边。他听见赤须子说:很烫吗?难受吗?一点儿也不烫。童醉说。你是世界上第二个抱我的人。赤须子说。童醉一下翻起身来,看着赤须子鎏金般的眼睛。赤须子大概是哭了,但眼泪很快被蒸发。他坐起来说:再来一次吧。说完起身冲向小溪。这次童醉紧随着他跳进了溪水里,在温热的水中抱紧了他。他们小声地说话,小声地笑,在溪水里打滚。童醉的衣服湿透了,他脱掉它们,又一次跳进水里。童醉被省城的一所医科大学录取了,那所学校里有全国为数不多的特殊人类医学专业。父母为他高兴,问他怎么改了志愿,以前明明想当律师的。童醉答:想当医生,想救人。救一个特别的,具体的人。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赤须子,赤须子为他高兴,但难免忧愁。他们总爱坐在溪水里,坐在山洞前,童醉热烈地聊未来的事情,赤须子听得很认真。我会治好你。我还要治好所有的赤须子。治好我之后,我们要离开这里吗?当然。我们去城里住,我要挣钱买一间很高的、能看到日出和日落的房子。我们可以一整晚都抱在一起。赤须子看着自己的双手。他黝黑的皮肤上布满裂纹,裂纹中是流动的火焰。他问:治好我,等于让我变得和你一样。为什么不是你变得和我一样呢?我们都变作赤须子,我们找一个山坳,就这样生活。死也一起死,变成灰了,我们都葬在山里。说完这句话,赤须子忽然燃烧起来。向云来猛地惊叫,随即发现眼前的海域开始剧烈晃动。童醉的回忆因为赤须子的这句话而开始动摇和痛苦,他连深层海域的稳定都无法维持了。向云来必须立刻撤离深层海域,他一直在抵抗海域中的震荡,但深层的海啸引发的震荡将是他无法承受的。这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的是秦戈在课堂上分享的例子:曾有调剂师因为在深层海域中承受海啸且无法撤离,最后大脑受损,痴呆了许多年。“……童醉!不,不是……”向云来大吼,“隋郁!隋郁!!!”他在海域中经历了漫长的时光,然而放在现实之中,他不过在隋郁怀中不间断地抽搐了几分钟而已。他扭动身体,眉头紧皱,始终和痛苦顽抗。隋郁呼唤他的名字、拍打他的脸,全都不奏效。“太冒险了!”胡令溪也是向导,紧张得脸都白了,“他一直都习惯这样入侵别人的海域,可他不是去参加了什么培训吗?没有用吗?”斗兽场中,夏春、雷迟与孙惠然对峙,童醉已经倒地,但身上冒着黑烟,没人敢去移动他。银狐扑过来咬向云来的手指,又跳到他脸上咬他的鼻子。但向云来的挣扎越来越剧烈,他抓住隋郁的衣襟,手指关节用力得发白,腰不自觉地往上挺,眼皮微微张开,完全失去意识。“警标呢!”胡令溪厉声问,“你不是他的潜伴吗?”“我们还没有设立警标……”隋郁忽然想起了一些不必要的知识。他一瞬间都没有犹豫,立刻扳过向云来的脸,吻上了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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