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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仔细串联今晨之事,方想通其中缘由。 陛下遣人往外祖家,并无多少人知晓,她并未直接见礼官。晨起不久,她召了这宦官单独入殿,说了两句,之后那宦官就不见了踪影。眼下看来,他是去向那礼官传令去了。 太后今日忽然到来,又待得这样久,本就反常。陛下中间一串联就想明白了,那宦官向太后报了讯,他是太后的人。 只是不知陛下如何断定告密的是宦官,而不是那礼官。 春和不知,刘藻自然一清二楚,她之所以选那礼官,是因那名礼官是谢相的人。谢相与太后正势如水火,哪会向太后传讯。 她赶走了宦官,想了想,又令胡敖来补了他的位。朝中她做不得主,未央宫却是她说了算。 处置完了此事,便余下谢漪之事。刘藻光是想一想都气得咬牙切齿,她这般信她,纵然不知她有何私心,纵然有所怀疑,也愿再等一等,等情形明朗些,而非与太后联手对付她。 她甚至让谢漪为她揉揉小腹,一点也不防备! 可她就这样对她!! 全是利用!全是蒙蔽! 刘藻按捺下怒意,隔日照常往柏梁台。她要待下学后,再召谢漪来,问个明白。刘藻一路走一路想,不过谢漪此人心机深沉,她就算当面问了,她也未必搭理,或是避而不答,或是不加理会,必不会坦言相告。 刘藻又想,或可与太后联手。只是她再怒,也未丧失理智,与太后联手,不过是去一狐狸,又来一豺狼,未必就好。 但再不好,也好过比眼下困于《诗经》,不能脱身。她心绪起伏,已倾向于太后。 待至柏梁台,她已平静下来,容色沉静。 天寒,四面门窗紧闭,阁中点了灯烛。刘藻推门而入,正要与往日那般,免了桓匡行礼,却惊讶发现,今日在此的并非桓匡,而是谢漪。屈服 柏梁台乃是武帝所建,原处长安北阙,其势之高,上林苑、昆明池皆尽收眼底。后柏梁台骤然失火,宫室华舍皆作尘土,只余下高台耸立。武帝却并无多少遗憾,他在高台上再建宫苑,建出了一片宫殿群,取名建章宫。 刘藻如今读书的柏梁台是武帝末年时复建,在未央宫内,昭帝曾在此俯瞰未央,临风作赋。桓匡以为居高则目展,迎风则神清,此处正合天子进学。刘藻那时还不知此人是一顽固迂腐的老头儿,高高兴兴地令人准备,将进学之址选在此处。 高台周围,无宫宇遮挡,一入冬,寒风凛冽,台阁嗖嗖作响。 刘藻入阁,见谢漪,只以为天寒使人恍惚,她看花了眼,定足再观,才确认当真是谢漪。 谢漪坐在案后,闻声抬首,从容而起,冲刘藻弯身一礼,口道:“拜见陛下。” 刘藻道:“免礼。” 谢漪直身,与她笑了笑:“岁寒,桓师老矣,不能承受,托臣来为陛下授课。” 刘藻一个字都不信,桓匡虽老,却甚体健,这等寒意,只怕还冻不着他。刘藻本就对谢漪存了怀疑,此时更是觉得她又在酝酿什么诡计。 刘藻点了点头,道:“有劳谢相。” 二人话毕,各自入座。 谢漪容色温雅,一双眼眸却深似漩涡。她今日未着官袍,只一身曲裾,衣摆曳地,梳垂髻,青丝柔顺,披在身后。她的双唇似乎上了口脂,一抹嫣红,却不艳丽,肌肤胜雪,修眉细长,美人之韵,在乎色,更在乎神。 那一双眼眸,正是神韵所在。只被她轻轻瞥上一眼,足使人惊心动魄。 “陛下爱听武帝朝的旧事。武帝好兵事,击匈奴、征百越诸事,陛下想必都听过了。今日不如,就说说古时的一则战事。”谢漪也不摊开竹简,跪坐在案后,双手置于膝上,腰身挺直,宽袖展开低垂,覆在她的腿上。 她说话的时候,望着刘藻,带着淡淡笑意。 刘藻只觉得,纵使司马相如在世,书尽华赋,也难写出谢相美之万一。 她移开目光,冷淡道:“战事?” “是。权当轶事,说与陛下解闷吧。” 刘藻面不改色,朱唇轻启道:“卿说来。” 谢漪说的,是著名的长平之战。刘藻近日看得很杂,诸子百家皆有涉猎,却还未读过史,长平之战竟未听闻。 谢漪刚说了一个开头,刘藻便被吸引住了。 长平之战,是秦赵之战,起因却在韩国。秦国攻韩,连下数城,围困韩之上党郡。韩王为求息兵止战,令上党郡守冯亭献上党与秦。冯亭不愿降秦,遣使往赵国,称愿献上党与赵。 上党是大郡,有城池十七座之多。赵王为大利所惑,接受了上党,封冯亭为华阳君,并派遣老将廉颇,驻守长平,以防秦军来犯。 彼时秦国是秦昭襄王在位。秦昭襄王乃是雄主,自是恼恨赵国所为,令秦军攻赵。 赵国兵败,数战不利,幸而老将廉颇,还能坚守城门,拒秦军于城外。秦军赴他国作战,战线长,粮草有数。若长久对峙,必可使秦军疲惫,挫杀秦军锐气,而赵军却是以逸待劳,等待时机。 秦国畏惧廉颇,一面暗调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赶赴阵前,一面遣人入赵,施行反间计,离间赵王与廉颇。 赵王早已不满廉颇坚守不出,屡次遣使责骂,最后中了秦国之计,竟临阵换将,召回廉颇,改用赵括。 赵括是名将赵奢之子,读了很多兵书。 刘藻兴致勃勃道:“赵括名将之子,熟读兵书,可也知兵事?” 谢漪一笑:“陛下可闻‘纸上谈兵’?” 刘藻见此,便知自己猜错了,红着脸,摇了摇头。她哪里知道呢,若知便不会这般问了。只是听谢相的口吻,这似乎是十分著名的典故。她竟一无所闻,不免显得无知。 小皇帝脸颊微红,伪作镇定道:“请谢相为吾解惑。” 谢漪说下去。 纸上谈兵,说的正是赵括的故事。赵括虽是名将之子,自小熟读兵书,却从未亲临战场。赵王召回廉颇,改用赵括,赵国上卿蔺相如极力劝阻。 “蔺相如劝赵王,云:‘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赵王不肯听。”谢漪说道,“赵括之母亦上书赵王,说赵括不能为将。” 刘藻惊讶,蔺相如也就罢了,他是上卿,偏向老将廉颇,而疏远从未上过战场的赵括,是情理之中,可赵括的母亲为何也不相信赵括? “何也?” 谢漪不答,反问道:“陛下以为呢?” 刘藻认真思索,想了一会儿,她道:“知子莫若母。” 谢漪赞赏地点了点头:“赵括之母言与赵王,当年赵括的父亲赵奢在军中,能够平易近人,和将士们交朋友。大王与宗室有所赐,他都转赠将士僚属。赵括刚做了将军,就威风凛凛,将士们不敢与他对视,大王所赐,他都带回家中藏起来。还天天查访田宅,有可买的皆买下。这样的人,哪里像他的父亲?” 刘藻叹了口气:“赵王不用相如之言,必然更不会听从一妇人所言吧?” 谢漪颔首:“正是。赵王一意孤行,任用赵括为将。” 后来,秦军连番用计,赵括不能识破,将赵军带入死地。这一战,赵国大败,赵括突围被杀,四十万赵卒,全部投降。这一战,赵国元气大伤,自此以后,再无法与秦为敌。 说到这里,谢漪停了下来。刘藻唏嘘,一是赵王昏聩,不能用忠言,二是秦国智谋卓越,六国之中,怕是无有能与争锋者。 这个故事很长,与刘藻从前听的都不一样。往日,外祖母也好,春和也罢,但凡说起旧事,总会格外突出某一人之功,譬如卫青天生帅才,如何冷静地在大漠中寻到匈奴所在,将其歼灭,又如李广,有飞将军之称,箭法精湛,匈奴畏惧。 但谢漪说的这个故事,却似是一幅群像画。冯亭如何决断,廉颇如何老成,赵王又是如何弃忠言而信谗言,秦国又如何计谋多端近乎狡诈,一个个都有各自的私心,都有各自的立场。 两国如何调度兵卒,战事如何推进,描绘详细。 刘藻甚少听这种讲述方式,既新奇又喜欢。她开始代入故事中的人物,试想为何他会这般抉择,倘若是她,又会如何取舍。 她想得入了神,谢漪也未开口搅扰。刘藻忽然开口,问道:“四十万降卒,白起是如何处置的?” “白起以计诱之,全部坑杀。” 刘藻脸色大变,身子前倾,急声问道:“四十万降卒,全部坑杀?” 谢漪道:“正是。” 刘藻脸色煞白,四十万条活生生的人命,竟全部坑杀。四十万人,一个挨一个的站立,偌大一个长安城怕是都要填得满满当当,他们的血能填满汉水,尸首堆积,能成一座山。 谢漪留意她的脸色,只是她先是震惊而后气愤,再接着竟又恢复冷静,沉着评判道:“情理之中。” 四十万人,难以管辖,倘若有人煽动炸营,到时秦军怕是损失惨重。 谢漪看了看她,没说什么,转口说起:“武帝时有一太史令名司马迁,有巨著传世,名为《太史公书》。臣尝拜读,获益良多。此书今藏于御史大夫杨敞家中,陛下若欲一观,不妨令杨敞献书。” 刘藻眼睛一亮,大是欣悦,道:“善。” 一个故事说完,已近午时。 刘藻忽然反应过来,故事很好听,但她还在生气。不能因一个故事,就屈服了。刘藻又淡下神色。 宫人奉上牛乳。牛乳烹过,兑了蜜,盛于卮中,既可解渴,又可暖身。刘藻接过,饮了一卮。谢漪不喜甜,仅饮温汤。饮罢抬头,便见小皇帝唇上沾了一圈牛乳,白色的,颇有童趣。她这时方显出一些少年才有的童真来。 谢漪移开目光,心中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小皇帝一本正经地擦了擦唇,而后望向谢漪,单刀直入道:“外祖母可好?” “老夫人身体安泰,无甚不好,只挂念陛下而已。”谢漪道。 刘藻双眉紧蹙,眼中染上怒意,谢漪与她对视,分毫不怯。最终还是刘藻败下阵来,轻声道:“外祖母年迈,望谢相善加奉养。” 谢漪声音温缓,说的话却使刘藻怒火攻心:“陛下听话,老夫人自能长命百岁。” 刘藻紧抿嘴唇,一语不发,谢漪也不在意,她知陛下必是听进去了。 下午桓匡会来,谢漪站起身,道了告退。 刘藻冷声道:“谢相慢行。”她一眼都不想看她,从今以后,谢漪再也别想揉揉她的小腹!年少之人,最恨的不是有人骗她,而是骗她的,是曾予以信任之人。 谢漪弯唇轻笑,竟又不走了,朝刘藻行了两步,俯身附到她耳畔,低声道:“陛下可要记得,离太后远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刘藻:“从今以后,你再也别想摸摸我的肚子。” 谢漪:“…” 刘藻:“但我可以摸摸你的。” 谢漪:“……” 刘藻:“摸摸肚子,摸摸肚子上面一点,摸摸肚子下面一点。” 谢漪:“…………”萌萌 谢漪以老夫人要挟,要刘藻听话。刘藻只能听命,做一不闻朝政的木偶皇帝。 只是刘藻性情颇为强韧,她面上认命了,心中却不认。 新帝即位,新岁改元,刘藻的第一个年号,定为元贞。这一年,便是元贞元年。大汉皇帝似乎格外偏爱“元”字。武帝御极五十四载,共用年号十一个,其中七个带有“元”字。昭帝仅有两个年号,分别是始元、元凤。 “元”、“贞”二字皆出自《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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