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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石看他面色,轻轻道:“殿下一向功课上极好,自是不必担忧的,只是昨儿您才生了病,还是得好好歇息保养的好。今儿的字,我白天无事,替你写了,你今晚好好歇息吧。”太子每日习书却是有定例的,春夏秋三季每日都要写足一百字,冬日天寒地冻则减半为五十字,朔望节假、大风雨雪、隆寒盛暑则可暂停放假,而楚昭勤勉,自开蒙习字以来,从未有一次懈怠,元狩帝待这个儿子也十分用心,每日功课,都是要检视的。
楚昭点了点头,宽了大衣服,却又换了常服对雪石道:“我叫了詹事府众属官及太子宾客在文华殿商议出阁讲学的事,你随我同去吧。”雪石连忙应了,楚昭又转头交代了雾松几句话,才带着雪石出去了。
楚昭一走,雾松和冰原都松了一口气,面有喜色,冰原道:“你不知道今日陛下说要太子出阁讲学的旨意一出,安太师的脸色有多难看,还问太子年幼,心性未定,是否等冠礼后再考虑。”陛下只置之不理,又有太子太傅王大人道太子殿下天资聪颖,讲学一事绝无问题,打了包票,中午的时候陛下与诸皇子用膳,瑞王一直不说话,又装身子不舒服吃不下饭,若是往时陛下肯定要动问了,今儿却只是惦着给我们殿下加了好几道菜。”然后迟疑了一会儿冰原又道:“我总觉得,陛下似乎知道殿下生病了,午后还专门让殿下在书房西厢歇息,说下午让殿下替他抄些奏折,没有让殿下去上骑射的课。”说到这里他也惴惴不安起来,毕竟太子殿下生病,他们作为身边人却不上报,若是元狩帝问罪下来,他们一个都讨不了好。
雾松脸上也紧了紧,低声道:“陛下不挑明自有道理,咱们只管听着太子殿下的吩咐便好。”一边转过头又吩咐双楚:“今儿轮到你值夜,就按我之前教过你的小心伺候着就好,今天太子殿下召见太子属官商量事情,定要很晚才回来,喝些养元汤便能歇下了,论理昨夜你才值夜,今晚不该是你,只是今儿冰原白日也陪着殿下走了一日,晚上是雪石陪着,明儿朔日,不上课,殿下一向要出宫,一应事宜都是我安排的,所以我该陪着,所以今夜只有你再辛苦一二,殿下一贯不起夜,其实咱们这儿,值夜倒算不上辛苦,基本都能盹上一盹儿,明儿殿下出宫了,你再好好歇息。”
双楚笑道:“我白日也歇过了,哥哥只管放心便是了。”一边却又心里一动问道:“出宫好玩不?”无品的内侍自然是不可能出宫的,能出宫办事的一般都是各宫主子身边的内侍,出去替主子办事的。
雾松叹了口气道:“好玩甚么!殿下一般都是去几位师傅或者国舅家走走,有时候则在茶馆酒馆等地方听听说书了解下民情,咱们跟着的人心里一直吊着呢!若是在几位大人府上都还好,在街头,哪次不是拎着一颗心背上透一身汗的。殿下一般也只带我和雪石出过宫,不过雪石不太爱出去见人,都是我跟着多。”
冰原一旁讥讽了句:“他自然是不愿意出去的,见到旧友,别人结交也不是不结交也不是,多难堪,殿下带着他,使唤也不是不使唤也不是……”
雾松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头道:“等不当值了,我和冰原就找机会带你出宫去逛逛去!”
双楚心中一喜,笑了起来,一旁冰原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腮帮子道:“长开了更是讨喜多了,平时多笑笑,怕不得主子的喜欢?别学那人,整天冷着一张脸,好像全天下都欠了他一样。”
果然楚昭与属官们这一议就到了深夜才回,因着晚了,也不沐浴了,只传了热水来洗脸擦身泡脚,雪石叮嘱了两句,楚昭便支他歇息了。双楚伺候着他洗了头脸,出去倒水。
楚昭换了宽松的袍子,常欢替他除了冠,正要拆发髻,楚昭却阻止了她道:“我今儿还没写字,写完再说。”常欢有些诧异道:“不是雪石说了您今天不用练字了吗?”
楚昭摇了摇头道:“一日不练便要手生荆棘,生疏了,习字并非为了应付检查,将雪石代我写字的拣出来收好,莫要让他知道了又要胡思乱想。”
常欢伺候楚昭多年,知道他一贯拿定主意便不改的,抿嘴笑道:“雪石也是一片赤诚,怕殿下累到了,都这个时辰了,倒是新来的霜楚小公公说防着您还是要练字,没让我们收拾书桌呢,虽然实心眼儿,倒合适了。”
楚昭微微诧异,自起了身走出外殿来,果然看到书桌上仍摆着平日练字的笔墨纸砚,砚台里的墨都是刚磨好的浓黑油亮并无凝滞。他看了眼外头刚端了铜盆回来的双楚,这个人来了几日,总是默默的不说话,偏偏心细如发动作谨慎,四公主的事也是他发现的,倒是并没有表面表现出来的那样实心眼,心思十分灵便,如果三弟当时没出事,他原该在这宫廷里头出了些头吧。
他拣了拣看到桌上一叠纸,一些是雪石今天写的,一些却是他从前多写的字,有时候他时间充裕,多写了一些,然后挑了好的交了,多余的字雪石便专门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那些多余的字和雪石的字都混在一起刚好凑够了一百字,他顿了顿,对双楚道:“你把雪石写的字挑出来放一边。”
双楚低声应了,过来拣了拣,细长的手指轻而灵巧,纸张只发出细碎的翻动声。楚昭冷眼看着,却真的能将雪石写的字和自己的字都分开了,雪石在临摹自己的字上下过功夫,乍一看是看不出的,一直只有自己和雪石能分出来,这个新来的小内侍,却又是如何分出自己和雪石的字的?他却不记得,从前三皇子楚煦习字之时,他依王皇后的吩咐,专门给三皇子写过一本字帖的,双楚贴身伺候三皇子,自然是见过太子的字见熟了的,自然而然便拣了出来。
皇家教养一贯要求喜怒不形于色,否则会让下边人迎合喜好,更是忌讳让身边人太过了解自己的心理和举止,楚昭一贯克己复礼,虽然隐隐有些忌惮,却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把三弟和妹妹的事迁怒在奴才身上了,因此仍是拿了惯用的湖笔来,提笔专心写字,将那一丝忌惮撇到了一旁。
第章出阁讲学
第二日果然楚昭带了雾松和几个侍卫出了宫,直到晚上才回来。雾松还给双楚带了几个外头买的玩物,其中一个象牙陀螺,十分精美,上头镂着树石人物,青翠可爱,当背中央凸有一寸长铁针,用手一旋陀螺久久不停犹如一团青影。双楚哑然失笑,这宫里宫女内侍们喜欢凑在一起玩陀螺为戏,只是双楚却是没兴趣的。雾松笑道:“你年纪轻轻小老头一样,正该多玩玩,外头好玩好吃的东西多,只是进宫盘查太严了,活物和吃食是肯定不能带的,其他东西查得严。”一边又从怀里掏了两本话本道:“这是新鲜出的话本,我可是央了殿下带着才带进宫的,我们身上可不好带,知道你喜欢看书,给你看。”
双楚连忙称谢,接过话本,看了看标题,一本《剑侠》、一本《三国志平话》,十分吃惊道:“殿下居然替你们带进宫来?不是说从前冰原带进来被责骂了吗?”要知道楚昭可是个正经受了帝皇教育的皇太子,如何会允许带这样的话本进宫?
雾松悄悄笑了笑道:“冰原那事其实不亏,虽然被责打了,殿下后来很是着意抚恤他,后来带我们出宫,都主动派人去打听有什么新鲜话本,也专门带我们和侍卫们去看过戏,你只小心些别传出去给旁人看到了。”一边又感慨:“不说别的,殿下待我们是真正好,这话本他看过也只是说都是些市井荒唐之言,却也不禁我们看的。咱们这些跟在殿下身边近身伺候的,不说内侍,那些侍卫们也哪个不是对殿下死心塌地的。”
双楚抿嘴笑了下,这东西也就雾松这些常年在深宫里的古人喜欢看,像楚昭这种博览群书的,还有双楚这种前世有过电视电影和各种丰富媒体熏陶过的,哪里看在眼里,看起来楚昭也不过是在笼络人心罢了。不过即使是这样,也并不令人觉得反感。双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这阶级分明的社会奴化了,以至于连楚昭这样的举止,他居然恍惚也会觉得是一个很好的主子了,但是他却一直牢牢有着根深蒂固的一颗不肯为奴的心。
日子很快便到了太子出阁讲学的正日子,那一日双楚并没能跟在太子身边,是雪石和雾松跟着的,双楚只在东宫候着。寅初,天还黑着,太子就已起身净面用了朝食,着了吉服,寅正便已乘了步辇出了东宫。直到晚上才回了来,双楚迎接时看太子仍是一派稳重沉着,他身旁的侍从却人人尽皆喜气洋洋,得意之色尽显。
待到伺候太子殿下歇息后,回了内侍住的地方,雾松才兴致勃勃地和双楚说话:“你都不知道殿下有多威风!今儿一个个文臣大儒上来问殿下,殿下从容不迫,对答如流,风姿卓越,那些大学士们个个赞不绝口,都称赞咱们殿下是天纵英姿,乃国家亿万年无疆之福!”
双楚看雾松兴致勃勃从大学士们看太子殿下平日习字的书帖起,到讲学之时诘问太子对答如流,大臣们如何佩服赞赏,陛下如何骄傲欣慰,太子殿下如何全程不骄不躁,谦虚稳重却又丝毫不怯场,阁臣们如何心悦诚服滔滔不绝,当场赋诗之时又是如何惊才艳绝,阁老夸太子殿下聪颖机悟,博识有才辩……反反复复直说了一个多时辰,直到都要熄灯入睡了,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话,最后才与有荣焉地对双楚感叹道:“双楚啊,我今儿才知道死心塌地四个字怎么写的,能跟在殿下身边,那简直是我八辈子才修来的福气啊……你若是今儿见到殿下那风姿,你才知道……”
双楚心中含笑,看雾松这几乎和后世一样追星的派头,知道如今太子殿下在雾松心目中,简直如同偶像神灵一般了,想必这一次太子在朝堂上的政治首秀,是圆满之极的了,元狩帝通过这次太子出阁讲学,极好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让这些日子因为帝后不和而产生的对太子的不利倾向和朝廷的一些不安的声音压了下去,而年方十四的楚昭英俊温和,天资聪颖,仁义有德,博学谦虚,以他一贯的风姿,双楚毫不奇怪他会在这场首秀中得到文臣们的支持和拥戴。
毕竟古往今来,一个仁厚又好学的帝王,历来都是文臣们所喜欢效忠的主子。相比之下,铁腕寡言的元狩帝孤僻而难以捉摸,大楚又才刚刚从战乱中恢复安稳十来年,朝中武勋们影响尚在,一个稳重温和的继承人让文臣们更喜闻乐见。而可想而知,以洛太尉为首的武勋们,也只能硬生生地吞下了这口气,在一片歌颂赞赏少年太子天资聪颖,博学多才的赞歌中,看着元狩帝不动声色地将后宫那不和谐的音符,悄然压制在了后宫之中。
元狩帝给了皇后和太子如此荣宠,东宫一片喜气洋洋扬眉吐气,大家都以为皇后应该就着这台阶下了来了。谁知道即便如此,王皇后依然故我,与陛下并没有和解,每日只是领着小公主教养,听说亲自教小公主说话写字,所有宫务都已不理,全丢给了尚宫们处置,连端午宫宴也未出席,前朝更是几不踏足,更不见命妇们的朝见,只是称病不出,俨然成了隐形的皇后。
雾松和冰原少不得私底下悄悄叹气,道皇后不体恤太子殿下的艰难,双楚心里却知道,王皇后大概就是那一种外柔内刚的女人,虽然表面温和理智,实际却性烈如火,她之前虽然遇到那么多的磨难侮辱,都一一忍了下来,精心谋划,步步为营,那是因为元狩帝待她始终爱重,因此她才能咬牙撑着,之后为了孩子,更是勉力前行,然而当自己的孩子接连出事,她自然是再不能接受作为罪魁祸首的元狩帝,大概甚至也是求全责备自己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因此不肯再让步和原谅。
只是楚昭到底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表面上依然每日沉稳泰然,每日课业结束后都会去坤和宫陪着皇后和小公主用膳,然后才回东宫,然而近身伺候的人却也都看得出他情绪的低落来,郁结之怀时时现于字画之中,却都无法可想,因为太子殿下一直稳重自持,极少有什么娱乐项目,每日起了便是上文武课程,然后见东宫官员,处理东宫事务,有时候会被陛下召去学习一些朝政,旁听阁臣议事,晚膳从坤和宫请安回来,便习字歇息,自五岁开蒙起便是如此,刻苦如苦行僧,却从来没有一人说过太子殿下需要玩一玩松快松快,身旁伺候的人更是战战兢兢绝不敢引太子亲近什么不好的生活习惯,他毕竟是储君,帝王教育便是如此。双楚看着倒是心里暗叹,这样压抑孩童天性培养出来的帝王,等登基无人管制之后,不是放飞自我骄纵淫佚,那也必定要有一定程度的心理变态呀。
然后数日之后他们才知道王皇后并非完全不在意这个自己一直最关心的长子。出阁讲学之后,楚昭开始更多的参与到了朝政中来,偶尔在元狩帝的要求下对一些朝堂政事发表评议,楚昭虽然年幼,却秉承中庸之道,但发议论,无不引经据典,十分妥帖又不失少年新锐意气,朝堂对这位年轻太子颇有雏凤之声清扬的赞誉,正是这时候,王皇后上表,请为太子选妃,元狩帝一看便允了,着宗人府与礼部参议,钦命天下各州县,选送适龄良家淑女,于次年正月选太子妃,如无意外,太子将在次年,也就是十五岁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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