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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大人纵横棺门巷多年,好不容易带个人回来,却像块狗皮膏药般黏在身后问东问西,状如没开眼的稚子,令她颇觉丢人,分外后悔自己手欠收了任平生。为了尽快堵住任平生的嘴,只好匆忙解释:“你就想象是那种戏法,嗯,一步千里知道吧?活人经过地府的地界,就是一步千里,嗖一下就跨过去了,看不到也进不去。”
“打住!”任平生刚张嘴想再问就被莫大人打断,“你先别好奇了先人板板,有什么等到家了再说!”
“当鬼的还有家呐?”任平生嘟囔道。这会他其实已过了刚进来时那个见啥问啥的好奇劲头,但看莫大人那慌里慌张怕丢人的样子玩心顿起,就是看见路上有块石头,都恨不得问上一句“阴间的石头能不能捂热”,气得莫大人鬼火直冒,伸出食指在任平生额头上一戳,把他两片嘴唇粘上了不许说话。
得了片刻清净,莫大人这才走到刚才那个铁匠面前。这铁匠半身赤裸,左肩膀处留着几条缝线,粗剌剌的,跟任平生肚皮上的手艺不分伯仲。他杵在大火炉子边,一条腿踩着一把刚淬好的刀,正一边敲打一边跟隔壁面摊的大娘眉来眼去。
“老铁,”莫大人把那柄豁了口的弯刀甩到他面前,“这把刀又不行了,砍个老太婆砍到日头都落了。我说你是不是功夫全花在调戏寡妇上了?”
旁边正捞面条的大娘“呸”地一声,一碗热汤直接泼过来:“他打铁不得行,关老娘屁事!”
莫大人眼疾腿快跳起来躲开,任平生却没那么灵光,被泼了一身的红油汤水,嘴巴又封上了喊不出来,气得心里又把莫大人来回摁在地上锤了八十遍。
老铁浑不在意,捡起弯刀看了两眼:“拉不出屎莫赖茅坑,顾相城就没你这么用刀的提魂使!老子就是把阎王爷的金腰带扭下来给你打成刀,你也用不了两天。”
莫大人双手抱胸,一声冷笑:“你要是有那能干本事剥了他的金腰带,我保证用够三天。”说完扔过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收好了,姑奶奶费好大力气才弄到的,这回再不给我打出把好刀来,我天天去寡妇门前守夜,看你蹿不蹿得进去。”
卖面的寡妇撸起袖子又要泼汤,任平生这回成功躲开,忙不迭跟着莫大人离开了铁匠铺。两人脚步不停,一路走进一个青砖院子,莫大人才终于让任平生张开了嘴。原来这般的鬼差也是会累的,忙活了这一天,莫大人往槐树下那张吱嘎作响的摇椅上一扑,摊开手脚歇气,随手指了右边的屋子让任平生自己去收拾。
莫大人这房子不起眼得很,进门一个院子,院里杵着一棵老槐树。三间顾相城里随处可见的木板房,屋顶吊得高高的,支着几根蛛网密布的横梁,横梁上头就是稀稀拉拉的瓦片,看着就没捡整过,散着好几个孔洞,露出外头的星光。屋子正中央勉强看出来是个厅堂,摆了几把椅子,灰尘多得任平生一个死人都觉得呛。
左边房门开着,任平生往里一望,依稀能看见一张桌子半张床,约摸是莫大人自己住的。右边指给任平生的屋子里连床也没有,点起灯一看,只有几张摞在一起落灰的条凳。所幸靠墙倚着一张歇凉的竹板,不知多少年没用过,一股霉冲冲的味道。
任平生原本谈不上嫌弃,他一个从小吃魌头长大的混混,死了娘以后连块完整的屋檐都没睡过,吃的穿的用的,俱是捡来偷来抢来,饿肚子的人哪里会嫌弃别人给的馒头不够软呢。只不过这位莫大人在指给他住处的时候,还指了指廊下的一只大箱子,让他缺啥自己出去买,只要别跑出棺门巷,不要去打扰她老人家睡上一觉便好。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任平生一边暗笑莫大人缺心眼,一边在那樟木箱子里抓了一大把荷包,长得都跟她给铁匠的那只差不多,沉甸甸的。
出得门来,任平生好生喘了一口大气,尽管他眼下已不需要喘气了。从中午被狼狗追,到稀里糊涂做了个女鬼的跟班,又在罗府里折腾那老太太的死人身子,不过半日的功夫,竟恍如过了老长一辈子似的。
他向来是个心里想得开的人,知道自己反正跑不脱莫大人的五指山,也就心安理得拿着莫大人的钱财,准备去好生享受一把挥金如土的感觉。这福气活着的时候他可从没有过,怎么也当好好珍惜。
棺门巷里看着跟外面的顾相城也没什么不同,只除了一点——这些做买卖的吃东西的瞎晃荡的,都不是活人而已。任平生摸摸肚子上微微凸起的疤痕,在心底默念上几遍:你如今跟他们一样,也是个死人了。
其实如任平生这样的,已很难有什么“无法接受”的事情了。先前不过是因为从人到鬼转变太过陡峭,莫大人又神神叨叨脾气不好,才搅弄得他稀里糊涂,死活不肯遂了莫大人的愿,叫一声师父。
正所谓手里有粮心头不慌,此理大约是人鬼通用的,任平生揣着奉命从莫大人处拿来的钱财,不仅不担心这满巷子游荡的老鬼,甚至还有些兴奋,昂首阔步就走了出去。本习惯性地要去路边的面摊——以往他偶尔发了横财(多半是偷的)都会去面摊上逍遥一回,又加牛肉又要鸡蛋的;脚抬到一半意识到自己现在算个富鬼,硬生生挺起胸膛,学着熟客的样子,走进了一家看着像酒楼的门面。
这酒楼不大,统共四五张桌子,任平生挑了临街的一张,坐定后豪迈地一挥手:“小二!有什么招牌菜给爷上来!”
鬼招待
厅里安静半晌,任平生奇怪地回头一看,另两桌客人皆停了筷子,嘘着眼睛往他这边打量。过一会儿才听见一阵“噔噔噔”的声响,柜台后面钻出来一个年轻小子,长得眉清目秀,一双眼睛泛着波光一般粼粼动人,却只有一条腿,正甩着一只空裤管往任平生这儿跳,满脸看稀奇的样子。
断腿小鬼跳到任平生面前,盯着他看了两眼,笑嘻嘻道:“新来的啊?”
任平生啊了一声。那小鬼不客气地拖过条凳坐下,拍着任平生肩膀,似安慰一般:“难怪小哥。我们这地头呢,不兴点菜那一说。”说着竖起大拇指朝后厨伸了伸,“王大铲煮什么卖什么,愿吃的就来柜台那找我付钱。”
任平生生前死后都是头一回充大头下馆子,一时搞不清这究竟是酒楼规矩还是阴间规矩,总之与他听说过的酒楼大不相同。断腿鬼嘿嘿笑了两声:“唉,要我说可不能怪王大铲脾气大,哪个厨子不想多卖两道菜的?实在是我们做鬼的没口福啊,我死了这么些年了,竟没遇上几只留在阳间种菜的鬼,买菜还得去凡人堆里挤一趟。王大铲最不耐烦逛顾相城的菜市坝了,说是熟人太多,便只好这样,在鬼市上买着什么,这一日便卖什么。”
说完又凑近任平生小声道:“其实他都死了四十年了,顾相城菜市上早就没他的熟人了。”
正说着,后厨一阵响动,一个小山般的大胖子探出半个身子来,两只小眼睛恶狠狠地朝前堂一扫。断腿鬼连忙招呼:“新来的新来的,我给他讲行情呢。”
大胖子又缩了回去,不一会儿哐的一声,传菜口里多出一只大海碗,断腿鬼噔噔噔跳过去端了,又噔噔噔跳回来放到任平生桌上。是一碗酸汤面,卧着两个澄黄滚圆的荷包蛋,几根豌豆尖卷在面条里头,看着实在可口。
但任平生却不很想吃。废话,他头一回进酒楼,正想点上一桌好酒好菜耍耍威风呢,怎么还是一碗面?那还不如照旧去外头面摊上吃。于是他看了看另两桌的吃食,不满道:“既是做什么卖什么,怎么他们有菜有酒,给我就一碗面?”
想起怀里的金银财宝,更壮了胆色:“莫想着欺负小爷新来的啊,只要你有好菜,价钱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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