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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上班时间出来逛店,终究是没有趣味。荷沅逛了一圈,便坐十二点半的班车回广宁。其实心里是忐忑的,可她偏吹着半哑的口哨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宿舍。以前逃课都不怎么逃了,何况翘班。她心中报复得逞的念头已经消失,倒是有了点不安。
进门,便老老实实地开了对讲机。没想到,先来的却是豆豆的电话。“老天,你终于回来了?快来大会议室,你们北京的老板来了,正与朱总交流。现场还有安德列。你不来就得我应付了,兄弟救我。”
荷沅气愤地道:“不去。昨晚安德列寻仇,非要扣我今天工资,那好,我就不上班,让他扣得值得。北京来的大老板关我什么事,他又不认识我。”
不过荷沅还是乖乖地于二十分钟后出现在会议室。看见她,安德列的眼睛燃烧起熊熊火焰。
朗尼与安德列看上去感觉差不多,有点不苟言笑。打招呼的时候脸上在笑,但是灰色的眼珠子里面全是探究。“梁小姐,很高兴认识你。刚从工地过来?”
荷沅看了一眼安德列,大胆地回答:“不,刚刚逛街归来。”
闻言,朱总微笑,他大约已经听豆豆说明,而安德列则是有点尴尬。只有朗尼像是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对朱总微笑道:“我们开始?”
荷沅一听郁闷,本想趁机控诉安德列,没想到朗尼没事人一般,弄得她很失望,有一拳头打进棉花堆里的感觉。只得闷闷不乐地开始做起翻译。广宁方面自然是更详细地列举事实控诉安德列,而安德列反驳,或者默认。荷沅这才看着觉得分外痛快,虽然没能手刃安德列,但别人替她报仇雪恨了,一样。
但是,她不能露出太多得色,因为朗尼的脸色也是越来越差。荷沅心想,原来几个月来,他们一直收集着安德列的纰漏,今天的会议不像是控诉,倒更像是安德列工作失误集锦。荷沅听着都是大吃一惊,原来安德列除了态度问题,工作中的错误也这么多,她真没想到了。广宁公司方面做得非常大方,因为没有提到任何有关安德列情绪方面那种没法找到实物证据的问题,只是列举他工作上的纰漏以及他对纰漏的处理,所以显得有理有节,无可辩驳。安德列非常难堪。荷沅昨天的光辉事迹也被提上会议桌,广宁方面以此来衬托安德列的渺小。朗尼听着吃惊,忍不住打量了荷沅一眼。
晚上,是全体MS重机工程人员开会,但是没有荷沅的份,荷沅很沮丧地想,她只是一个临时受雇用的人。MS重机人员连续开了三夜的会,荷沅都不知道他们在开什么,只知道安德列的脸已经拉长得快成鳄鱼脸了。白天时候,朗尼本来想由荷沅陪同在工地视察,但是荷沅哪有时间,变成朗尼随时跟着荷沅被对讲机召唤到哪里哪里救火。但是,直到最后离开,朗尼都没问一句荷沅为什么工作时间前去逛街。荷沅觉得很失落,原来她无足轻重。
安德列没走,但是广宁的项目由朗尼的助手本留下来掌舵。本会讲几句简单中文,为人灵活友善,很快便轻微调整了广宁公司与MS重机之间的紧张关系。可一直到六月份项目结束,广宁公司的人还是只愿意跟荷沅联系,而不理那些老外。
荷沅的那一天工资最后没扣,因为她拿着安德列的扣工资说明找本说明了情况,本一句“很荒谬”,便否定了那张纸。但是,那一天工资到最后还是没什么意思,MS重机的安装结束,她与诸位说再见,有点依依不舍地交换了通讯方式,都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见。一天的工资相对于以后的互不往来,简直是说不出的轻微。七个月的轰轰烈烈就那么烟消云散了。说一声再见原来非常容易。但荷沅以后是坚决不会再自讨苦吃参与什么新工厂筹建了,那环境,如很多人所说,真不是女孩子呆的。
跟豆豆、朱总等广宁公司的好友也道了别,建议他们上省城的时候找她玩。朱总曾有意挽留荷沅到广宁工作,说广宁未来还有大量设备需要国际采购,但是荷沅拒绝了,她了解广宁这个国企的用人政策,如今她的档案随身跑,户口不知落在何地,广宁的人事部门该如何处置她?不过朱总很大方,自己上省城办事时候,顺道一直把荷沅送到安仁里门口。
回到省城,没几天就赶上宋妍婚礼。宋妍生日刚过,便赶着领了红派司,赶着最热的天气在宾馆结婚。同时,她的工作调动到了公司的供应处,供职于公公麾下。此时可谓双喜临门。
在工地被海风太阳摧残成蜜色皮肤的荷沅那天穿着白色紧身短T恤,下面是白底大红花至小腿肚的蓬裙,裙子还是祖海去年出国给她带来的。因为打扮离奇出众,还是受到不少注目。但是,伴娘不是她,宋妍自有两个新交女友充当伴娘。那两个女友,都是新郎小时候的玩伴,厂子弟。她们父母的权势与陶可笙的父亲相当,后面都带一个“长”字。
荷沅出来后终于明白,以前大学时候宋妍认她是好友,那还是看得起她。而现在?她什么都没有,毕业一年了,依然失业,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何况别人。宋妍的婚礼后回家,荷沅抑郁了很久,她这时已经分外明确地醒悟过来,这些年来,真正对她好的,对她一直不离不弃的是谁:是父母,是祖海,是青峦。
宋妍的婚礼后,荷沅才有时间打理她的院子。看得出,她去年新种的一丛白芍药今年春天应该是开过花,有一枝顶头结着四粒籽。一枝也是去年新种的百合头顶三朵花蕾,正含苞欲放。只是荷沅好生奇怪,花坛里见缝插针地种着好几棵芦苇似的植物,她心中有所怀疑是什么,摘叶子闻了下味道,更是了然,真的是生姜。荷沅怀疑这是爱好伺弄蔬菜的祖海爸种的。
也不知祖海爸妈怎么会被祖海说动,跟来市中心住。他们一来,荷沅妈便可以放心把安仁里交给他们,只用偶尔来看一下。荷沅看看墙头的韭菜,果然也是浓绿肥大,祖海爸功不可没。现今祖海的房子刚刚油漆完毕,祖海的爸妈见荷沅回来,一定要搬回油漆味极重的王家园里住,荷沅怎么拖都拖不住,只好让他们烧饭烧菜还是过来安仁里,别弄坏油漆还嫩的王家园里厨房。
十点钟的时候,丛妈拿着菜从王家园里过来,见了荷沅就笑道:“祖海说他回来吃饭,这会儿可能在飞机上。这小子早不说晚不说,今天一早我都没买什么菜,让他吃素。”
荷沅听着笑,祖海这人是肉师傅,无肉不欢。让他吃素的话,以后他肯定避着回家吃饭。她笑嘻嘻地道:“祖海姆妈,看你是准备给祖海吃小白菜豆腐汤了?等下子我煮了红烧肉旁边搁着馋祖海怎么样?你一定要说这是荷沅的菜,不许他吃。”
丛妈听着只会笑,明知荷沅一定是会把菜拿出来大家分享的,他们逃回去王家园里住也是因为早知道荷沅大方,怕继续住在安仁里,荷沅对他们太好。这几天吃饭,只要是荷沅在的时候,她一定搬来菜一起吃,她最爱吃丛爸自己见缝插针种出来的茄子小白菜,结果总是她吃丛家的菜,丛爸丛妈吃她的菜,荷沅买的菜好,丛爸丛妈都觉得对不起她。但是让他们也去菜市场买鲜活货色,他们又心疼,下不了手。但是丛妈不擅言辞,好听话不大能说,只会笑。
荷沅忽然抓住丛妈的手臂,仔细看着问:“怎么回事?手上怎么一块一块的红癍?痒不痒?”
丛妈皱眉道:“痒,那边不知道生着什么虫,两个晚上睡下来给咬成这样。我擦了万金油都没用,全身都红了。洗完澡才会好一点。”
荷沅想了想道:“会不会是油漆过敏了?祖海姆妈你在安仁里睡几天,看看红癍会不会褪了。不会是虫子,王家园里旧地板什么的全拆了,花岗石下面不应该能长虫子。你晚上是不是睡地板了?那儿油漆味最重。”
丛妈笑道:“我老皮老脸,怎么还能这么娇嫩?我试试看,晚上把床搬到院子里,还凉快些。反正是挂着蚊帐的,不怕咬。哎呀,还是荷沅知道得多。”
荷沅笑笑,趁丛妈洗菜的时候,她烧了个炒蛏子与红烧肉,然后将灶台交给丛妈,她自己出来外面院子里剪了一枝玉簪花进来,翻箱倒柜找出一只粉青小花瓶插上,旁边配上两枝躲弄堂银杏树下疯长的铁线蕨,越发显得玉簪花仙风道骨。这一切做起来有点陌生,前一阵在广宁工地上,人已变得粗糙三分。扶住花瓶的两只手,黝黑结实。不过荷沅不觉得如何,她从小就是如此,后来看了《红楼梦》才被异化成淑女,现在变成野人,反而自若,晒到太阳的时候都觉得理直气壮了。
豆豆打来电话,开门见山就道:“荷沅,下周一我上来省城,你在家吗?有几份资料的翻译需要你帮我最后敲定一下,你不在,我心里总是没底。你不知道,我们都还没生产呢,据说上面已经又在审批扩大生产能力了。那些供货商不知哪儿打听来的消息,纷纷送资料过来。下周一朱总打算转道省城去北京,我坐顺风车过来你家,下午到,行吗?”
荷沅一口答应:“行,我家大,你住我家都行,你不用定宾馆了。正好下周一前面几天我得回父母家一趟,下周一后我已经与人敲定去张家界。你一定要过来,我都已经在想你了。”
豆豆很高兴,恨不得从电话里伸出手臂拍拍荷沅的肩膀,就像平时那么做。两人又叽叽呱呱说了会儿话才罢。放下电话,荷沅便扒拉出几块肉和蛏子,又从丛妈刚烧好的红烧茄子里夹几筷,捧着饭盆子边看报纸边吃饭。吃完便溜出去打网球去了。她怕与祖海一家吃饭尴尬。
但没想到,尴尬人偏遇尴尬事。她前脚到体育馆边的露天球场,师正后脚也到。荷沅当即便后悔选择这个地方,因为这个球场正是以前师正带她来。师正看见她,便抛开众人,追了过来。荷沅只得止住对墙的击打,淡淡地招呼:“很久不见。”
“梁荷沅,你究竟去了哪里?我多次去你家你都不在,今年春天以后还经常遇到那个谁。”师正在安仁里见到祖海的时候,满心都是疑问和愤怒,可每次都是忍了又忍,终于忍住拔拳相向的冲动。
荷沅还是淡淡地道:“去一家大工程做了半年翻译,才回来。你呢?上班时间怎么出来玩球?”
师正忙道:“设计院让我单独出来负责一家装潢公司,我们已经连着没日没夜赶了两个项目了,刚刚放松下来,我放大家三天假。你呢?看来你没落实一个固定工作?”
荷沅看住师正,笑了一笑,这才转开眼去:“拜你妈妈所赐,我依然高不成低不就。前天去看了人才交流市场,有时间你不如也去看看,那上面稍好一点的单位都框定中心城区户口。”
师正急了,道:“不会的,我去年一回来就跟我妈软硬兼施地谈妥,一定要她把所犯错误纠正过来,可是我去通报你,都没法见到你。不知道你后来还有没有去办一下落户?我妈应该已经吩咐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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