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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第1页)

雨连绵了几日,整个宫城笼在一片白雾当中。政务繁忙,太子走出紫宸殿时天色已晚。寿喜为李玹撑着伞,两人下玉阶时,看到了跪在阶下的燕王李焕。郑福从殿中追出,把一件绣鹤纹的裳衣披在李玹身上:“圣人说内室燃炭,很热,您出来时,忘记叮嘱您加件衣裳,叫奴才赶快拿来。殿下身弱,小心风寒。”李玹披好大氅,转身望着跪在雨里的李焕。李焕身披轻甲,里面的单衣淋得透湿,透出遒劲的肌肉轮廓。跪着的地上隐约有红色的水痕漫出,想是身上带伤未愈,看着十分狼狈。郑福是宸明帝身边大内侍,见太子望着燕王,挤出一个无奈的笑:“外面的百姓议论高涨。圣人这会儿不想见二郎,二郎他偏是不走……”李玹颔首。犯了错,便要承受雷霆君怒,这怒气可不是跪一跪就能消解。更别说,李焕本就不受宸明帝偏爱。在他们幼时,宸明帝就没拿正眼看过李焕。印象中,父亲说话时,李焕总是灰扑扑地立在门外,他这个长兄,对弟弟们一视同仁地照顾,总是牵起李焕的手,把他拉进正堂来。不过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李玹指指李焕:“给他也披件外衣吧。”不知李焕是否羡慕他身上的大氅,他倒是羡慕这个二皇弟能长跪雨中的健壮身体,他想着,便是一阵咳,袍下的身子颤抖起来,郑福连忙劝他早点回宫。兄弟二人的关系没好到相互寒暄的程度,李焕全程一动不动,任郑福披了衣裳,仿佛是座坚硬的石像。直到听到小娘子说话,石像才动弹了一下。宝姝撑伞过来,给李玹行礼,咬着嘴唇道:“公主久病不愈,一直念着殿下,不知殿下何时能去鸾仪阁瞧瞧?”李玹还没说话,李焕猛地拧过头看向宝姝。李玹道:“怎么会这样严重,本宫送去的药,阿芙吃了吗?”宝姝道:“殿下送的药公主一日不落,只是心不定,病难免不好,整日与奴婢念叨着想见玹哥哥。”李玹看了她一眼,却是一笑:“宝姝,宫中当值劳累,不比你在家中自在,还适应么?”宝姝愣了一愣,连忙谢恩:“臣女……奴婢觉得宫中很好,公主温柔可亲,奴婢定然尽心当值,照顾好贵主。”“做好你分内事,缺什么,随时来找本宫。”李玹和煦地一笑,不待宝姝再说话,带着寿喜离开了。宝姝从那笑中读出警告的意味,不禁手足无措。前些日子听说郑良娣惹恼了太子,导致太子失态。她本以为,公主的机会来了,谁知好像说错了话。李焕在身后一声声地唤“宝姝”,她便不予理睬。李焕急地扬起声调:“我送的东西呢?里面有药材。”走了好远,宝姝回头,跪在地上急切仰着头的李焕,这失势的皇二子真似一只落水狗。只是狗也没有那么凶煞骇人的面具。()这个时代,多少有些以貌取人。历来皇储大都仪表堂堂,一个连脸都丑陋不能示人的人,是不可能坐上皇位的。?白羽摘雕弓的作品《重生后和宿敌结婚了》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于是她行礼时难掩轻慢:“公主知道是二殿下的东西,直接嘱咐奴婢丢了。二殿下明知公主厌你,何必总是烦缠?奴婢劝您一句,您现在自身难保,难道要让公主跟你过朝不保夕的生活?”她说完,扭头离开了。水珠从李焕的铜面具上不住地流下,面具遮挡了全部的神色。-孟观楼惯于在傍晚狂饮,喝的半醉方跌跌撞撞回到包厢,见着厢房里坐着的人,酒醒了大半。李玹坐在他的椅上,描金圆领袍柔软地垂落下来,旁边侍立着寿喜,两人皆是面无表情。发觉阁子内的奴仆尽数清空,退守到外面去了,孟观楼安静地把门关上。“青天白日,闹市行凶。谁叫你贸然行事?”李玹问。孟观楼面色微微一变,正要开口,李玹厉声道:“是你的主意,还是你父亲的主意?”孟观楼吓得睫毛猛颤,双手举起:“是我……殿下,是我,阿爷当日已重责过我。若非我阿娘百般袒护,今天我也不能全须全尾地面对殿下。”李玹面色略微缓和,但仍然神情沉重:“九郎,你和陆华亭就算是互泼狗血,无非臣子间的矛盾,小打小闹而已。但你这把火烧到了燕王的衣服角上,你可知这是什么?”“这是党争。”李玹抬起凤眸望着他,“历来多少国家,亡于党争。眼下天下刚定,父皇登基不到一年,这个时候皇储争斗,南楚人应该很高兴吧:一群屁股还没坐热的人,自己先乱了起来。”“臣明白殿下的意思。”孟观楼讷讷道,“但臣的想法略有不同:殿下这样想,但旁人却不一定这样想。现在的确不是争斗的好时机,可若等天下大定只怕就晚了!”“这数年征战,李家大军都是燕王的过命弟兄,以至于他们只认燕王,不认东宫。如今萧家军归附,燕王又奉命在城外驻防,他身边有陆华亭那狼子野心的东西,如果他想,整个宫城都会布满他的人。倘若燕王有一日拿兵围城,迫使圣人改立太子,请问殿下如何应对?”孟观楼道。李玹摇头道:“他不敢。”“你又怎知他不敢?”孟观楼急道,“殿下并不了解燕王,也不了解人心。别忘了,飞狐径一战你生死不明时,圣人许过他太子之位,他不也受了吗,一旦殿下身体……”李玹把茶盏捏碎了。李玹的母亲死于飞狐径一战,李玹自己也遭遇百般折磨,孟观楼自知失言,连忙跪下。“殿下,你看这厢房内的软榻、坐垫、冰鉴、香炉,您进来时,是不是觉得一切恰到好处?这是臣叫人提前六个时辰布置好的。臣就喜欢准备好一切之后放心享受,何必鞋里留沙,让自己夜长梦多呢?”孟观楼仰起下巴,“此事一定要听臣的。我们又不是要燕王的()命,只是在他气候不成时,打掉他继承大统的可能便可。日后殿下前方是平顺坦途,再无威胁,这样不好吗?”“你找来的那些人,如何处置了。”过了一会儿,李玹问。“都是些无亲眷的市井泼皮,送到宛城山脚下一个庄子,由我的近卫瞿风看着。待风头过去,给些银两打发到外地便是。”“今日来,原本是有件事情想与你确认。”李玹重新倒了茶,“听说有个娘子参与其中,但事后脱了身,你说她是燕王府的近卫?”“千真万确。”孟观楼道,“那日我亲眼所见,她藏在人群中和狷素里应外合,陆华亭命都不要,把自己的近卫调开护着她,若不是近卫如何能做到这一步?”“这娘子急于救陆华亭的命,竟把事情推到无法收场的地步,以至于害了燕王声名。”孟观楼笑了笑,“就算我们不找她,燕王也会好好责罚她的。”李玹道:“你想错了。燕王府中那个女近卫,不可能是她。”“可是殿下,我的探子说,燕王府中并不止一个女近卫。”孟观楼说,“这些年南楚刺杀未曾伤到燕王分毫,全赖陆华亭招揽了八名有能耐的近卫。有一个叫文素的女暗卫,常年在府外办差,从未露过面。”李玹的手一停,陡然看向孟观楼:“看清那娘子的样貌了吗?”“没有,她始终羃篱遮面,不知做什么勾当,陆华亭似乎有意不让她被人看到。”孟观楼气恼,“且这个女子,防备心很重,钗环不戴,连一颗耳坠都没有掉在现场。唯一留下的便是刀痕,掷刀伤人,一刀贯穿,这就排除了普通的贵女,还不能证明她就是文素?若非当时菱心记下挤满了人,太过混乱,我们的人便也不会追不上她。”李玹的脸色几经变化:“事发之地,离菱心记很近?”孟观楼道:“就是那家做荷花酥的点心铺子,排队人很多的那家,就在那旁边。殿下可是想到什么?”“没什么。昨日郑良娣宫中,有个宫女出宫了。”李玹轻描淡写地说,“亥时前后,她恰在菱心记附近。我原想她是宫人,认识陆华亭的概率很大,若旁观斗殴,说不定看出几分门道,便将她扣下。只是没想到,还可能是个更厉害的人物。”离开之前,李玹的垂下的手抚上了孟观楼的额角和鬓边,孟观楼倒也乖觉,像犬只一般一动不动。李玹说:“你的体温确实有点高,若是狂躁难受,我让寿喜找医官给你开点平心静气的药先压一压。是为本宫打算,还是公报私仇,你心里清楚。别再招惹陆华亭了,本宫比你更了解他。”-清早,群青的门被打开,是寿喜来院中传谕。她被关了两日的禁闭,这两日,足够她把所有的可能都猜测一遍。无非是郑知意为她求情,或者阖宫为她求情……但群青没想到,她面对的会是一只金盘。盘里是银红色的绢,艳若烟霞。寿喜道:“太子殿下口谕:当日心情不善,一时不快,重责清宣阁婢女,以至良娣受惊。本宫自责切切,赏绢一匹,以慰娘子,望娘子日后仔细当值。”阿孟等人听得呆住了。她们早知太子温润,但不知竟到了这个地步,竟给一个宫女道歉。揽月望向群青的眼刀几乎憎恨:良娣心都碎了,都没等来太子的探望,倒是她!也不知此女到底有什么魅力,可是狐狸转世?寻常的事情一到她身上,就变得格外反常。群青站在原地,直到寿喜催促她谢恩,才将金盘接过来。在宸朝,越鲜艳的衣料越罕见珍稀,这银红绢匹在贵主宫中都属难得。群青看着这匹绢。太子对一个宫女逾制的恩赏,像一个意味深长的警告。不罚,反赏,是用来刺激郑知意的?还是故意把她架在火上烤。堂堂一国太子,会跟几个娘子这般计较?揽月一走,阿孟她们瞬间凑上来,把群青围住:“早说青姐吉人自有天相天象,非但没领罚,还添了赏!”阿姜的眼神不住地往绢上飘:“青姐,你可得念我们的好!当日我们给你求情了,把揽月姐姐都给得罪了。”阿孟啐:“明明是若蝉先拿着青姐补好的袖衫冲上去求情,你还扭扭捏捏不敢去呢。”阿孟和阿姜为她说话,在群青意料之中,因为她们的倒戈已然得罪了揽月,若不把她救回来,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没想到若蝉居然这么勇敢。若蝉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攥着裙边说:“若姐姐离宫,日后便没有人教我刺绣了……”“原来你是想让我教你刺绣啊。”群青不等若蝉辩解,便翘了一下嘴角道,“好啊。”若蝉闻言惊喜不已。“青姐今日可以回住所睡了吧?”阿姜说,“也好,今晚睡觉也不必再惶惶不安了。”群青这才注意到,这几人脸上笼罩着黯淡愁绪。风扫动着落叶和灰尘,群青看到零落景象:“院子怎么又不扫了?”才整洁几日,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杂乱无章。“扫有什么用?想来以后都不必扫得那么干净了。”阿孟苦笑,“青姐,我们彻底完啦。”“为什么完了?”群青不解。“你还不懂吗?”阿姜看看内室,幽怨地说,“殿下今日送赏,提过良娣一句?他是补偿了你,想来是为自己的名声着想;如果说良娣从前还有几分希望,前几日殿下黑着脸出的门,阖宫都知道良娣彻底和殿下决裂,殿下以后再也不会踏足我们清宣阁了!”群青耐心地听着她们讲。阿姜不懂群青的双眼为何还是如静水一般澄明无波,神色甚至有几分懵懂。“青姐,就没有你在乎的事吗?”阿姜痛苦地问。确有一件事她很在乎,群青问:“我们的俸银可有变化?刘司膳还在吗?”“这,没有……刘司膳在厨房呢——关她什么事呀。”阿姜哽住,“以后好事再也轮不到我们了呀!”“你们两人,带人将偏殿和南苑打扫了。”听完回话,群青恢复了往日神态,“若蝉,你擦内殿。这几天多雨,木头腐了招病,若是良娣病重,我们才是真完了。”众人一听,倒是有理,都去拿了工具打扫。钱、饭、命俱在,群青的情绪便非常稳定,稳定的高兴。她拿起盘中的绢,抖展开来,鲜艳的银红色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你们近日似乎都不太高兴,这匹绢,裁成披帛,一人一条。今日便让大家高兴高兴。”-外面是小娘子们的欢呼吵闹,内殿中,揽月给郑知意换手巾,心中更不是滋味。贵主病得如此严重,这些白眼狼有半点良心?这一架吵得伤筋动骨,太子离开后,临近的几个宫殿议论纷纷,第二天郑知意便没起来床。她不洗漱梳妆,只是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揽月百般哄诱,郑知意都不说话。群青端着满盘午膳进来,揽月将手巾朝她扔过去:“没眼力价的东西,贵主连清粥都喝不下去呢!”这一骂,惊醒了郑知意,她叫着揽月的名字,揽月忙将她扶起。群青看见这位帐中这位小良娣披头散发,短短几日,她黢黑的眼中,生机消去大半,变得黯淡无光。郑知意抽噎着说:“我梦到以前在怀远了……那时候李玹病得要死,我拿小煤炉给他煎药,烟把我脸熏得黑漆漆的……他睁了眼,居然对我笑了,他分明不讨厌我的对吧?天冷难捱……他晚上还把毯子紧着我盖呢。”揽月心疼地去擦她脸上的泪水,不想越擦越多,揽月哽咽道:“良娣……小姐、小姐,你别哭……”随即主仆二人再忍不住,抱头痛哭。听着满室的哭声,群青垂眼,心里有几分恻然。当年宸明帝还是臣子的时候,刚到怀远做节度使,那贫瘠的风沙之地流寇横行,节度使府则困窘得难以度日,一日李玹外出送信,就在山上被抢了。当时郑知意是马匪家的小女儿,见李玹气质文雅、容貌清俊,便闹着要他当压寨郎君。郑知意的阿爷宠溺女儿至极,竟也不当那是孩子话,真要促成这桩婚事。那时李玹尚未婚配,李家势薄,面对人多势众的马匪,便让长子接受这桩屈辱的婚事。李沣为人一贯的谦逊,郑知意的阿爷与李沣攀谈之后,很是欣赏这个亲家,两家把酒交好,多年匪患得以解决。再后来,郑家更是带着所有的人马归附于李家,乃至为李家所用,为李家战死,这都是后话了。郑知意的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伤心,还是害怕:“我们外出点马,散兵偷袭,我们滚下山谷,没吃没喝……他把最后一点吃的留给我,自己等死……他以前待我好,原来是还没遇到良人,如今被杨芙勾了魂,就像变了个人。他以前不会厉声说话,好容易有个我看上的侍女,他竟当着我的面喊打喊杀,杀鸡儆猴……”上天一定是把李玹暗中偷换,换了个陌生人在她枕边。“良娣,奴婢想告诉你一件事。”哭音中一道清凉的声音,像露水滑落进潭水里。郑知意停了,望向群青。

群青缓缓地说:“太子殿下八岁那年就随圣人去怀远,此后只有每年除夕回长安朝拜。而且,没出嫁的旧楚公主,为宫规限制,是不能和外男搭话的;身边女使,要拿团扇挡住公主的脸。”“所以……”她深吸一口气,“所以太子和宝安公主,只是在夜宴与桐花台远远地见过几面,比不了与良娣日夜同甘共苦的情谊。”郑知意的表情顿时四分五裂:“你说这些做什么?”“这怎么可能?”郑知意道,“你是说他们之间根本没有私情?”“正是。”“你怎么知道?你胡说!只见几面,他们怎么可能只见过几面……”郑知意不肯相信。群青自然知道。因为当年伴在公主身边的是她,举扇的是她。杨芙对李玹的倾心是梦幻泡影,而李玹也并非真的倾心杨芙,否则杨芙做了太子妃之后,两人又何故相敬如宾,杨芙怏怏不乐,最后投入燕王怀抱。“奴婢自小长在掖庭,楚国宫闱中的事,知道的多又有什么稀奇。”群青将一盘诱人的酱鸭端起来,摆在地板上,“良娣请看,这是宝安公主。”又取一碗阳春面:“这是您。”郑知意呆呆地看着地上,两眉皱起,不知她卖弄什么花样。接下来的几盘小菜,被群青一一摆在酱鸭旁边:“满朝文武,十之有四是楚国旧臣;谢、崔、孟、王四大家族,早与楚国的皇家姻亲交融。宝安公主毕竟是楚国公主,若她当太子妃,未来做皇后,这些人都有机会攀交情得利,自然也愿意她做太子妃。而您,和谁都没有关系,他们便持观望态度。”“太子若能娶宝安公主,便是收买人心,世家俯首,朝臣归附,一切都会简单许多。良娣若是太子,娶还是不娶?”郑知意眨巴着眼睛,额头逐渐沁出冷汗来。比起恐惧李玹竟然能对一个不爱的女人装出爱护的样子,她更恐惧的是,代表自己的那碗阳春面旁边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良娣可曾想过,您对太子来说是什么?”群青问。“你不是说了么?”郑知意的自信已经被击倒,哽咽着说,“我们是同甘共苦、日夜相伴的情谊。”“也对,也不对。”群青道,“听说良娣与殿下成婚,皆因良娣儿时一句戏言。良娣当时还小,并不知道殿下是否有喜欢的人,想做什么事,又因此事背负多少流言嘲讽。”“你的意思是,他早就在忍我了?”郑知意掉过头一想,李玹每每见她确实像压抑着情绪,只是从来没告诉她,他因为她受到了流言和嘲讽。“殿下厌恶的不是您,而是那段必须低头的日子。楚国的昌平长公主,也是自己强选的驸马,驸马看似驯顺,谁能想到日后竟然反叛窃国。”群青的眼神漆黑若琉璃,“多少男人夺权之后,抛弃发妻,那些发妻甚至没有做错什么,而仅仅是因为她们让他想起了过去的日子。又何况,良娣是殿下旧日之耻……()”≈ap;ldo;胡说八道!?[()]?『来[]≈ap;看最新章节≈ap;完整章节』()”揽月浑身颤抖地怒斥,而郑知意摇摇欲坠,却拉住她颤抖的手,“揽月,你先出去。”“可——可我阿爷为李家而死,难道这都不算数了吗?”郑知意还是看着阳春面,“还有圣人、娘娘,他们会站在我这边……对,他们说过把我当自己的孩子看的。”“不错,还有圣人和娘娘。圣人是个讲恩义的人,一起举事之人,全都加官进爵,你阿爷也追封了爵位;年初有举子作《滴水赋》赞颂此事,被圣人点为探花。良娣对皇家有恩,圣人不会忘记。”群青拿起一枚黄澄澄的橙子在手里掂了掂,却放在了两只碗中间。“可皇家不是寻常百姓家,你的公婆也并非普通人,在宫里,恩义不是没有,只是……比起利益,它就像纸糊的剑,对上钢做的刀。”群青击碎了郑知意的幻想。上一世,郑知意因言行无状被李玹所厌,幽禁清宣阁。圣临二年中秋宫宴,是杨芙封太子妃的日子,不知是哪个坏心眼的宫人告知郑知意这个消息,她被发跣足跑出来,哭着质问李玹是不是忘记了过往之恩,最后因失仪被打入冷宫。圣人不置一言。当着一众勋贵的面提旧事,和骂李家忘恩负义有何异?这是一个帝王所不能忍。只可惜年少的郑良娣永远想不通,曾经慈爱的公爹,为何冷眼旁观……眼前,郑知意噙着泪地看着那只金橙:“依你所言,我竟已在悬崖边上了,那……我到底怎么做,才能保住自身?”“良娣倒也不用怕。”群青宽慰她,“宫中只有一个主人,圣人的心意才最重要。良娣只要如对待阿爷一般侍候好圣人,便是用行动不断提醒他郑家之恩,圣人和娘娘自会压制东宫。”群青把橙子轻轻地放在阳春面后面,却又将阳春面高高端起来:“可倘若成天将恩情挂在嘴上,便成挟恩图报。为人君者,总是想得过多。良娣没这重意思,有人会强加给你。口舌也是利剑,便是圣人也怕。被人剑指咽喉,很难受,倒不如……”说罢,她作势要掷那碗,若掷下去,非得四分五裂不可!郑知意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从群青手上夺过阳春面。她端着碗,浑身发抖,却是拿玉箸挑起一口,塞进嘴里。面未吃完,她的眼泪先掉下来:“青娘子,你让我将圣人当成阿爷侍奉。我做不到,我只有一个阿爷,他已经没了。”群青想了想,问:“良娣是想回怀远吗?”“回去做什么?家里已经没人了。我不回去,只能在宫中。”郑知意泪流满面,“可我……我做不到如你所说那般,我心里好难受,觉得自己会变成另一个人,原来的那个我,就如我的阿爷一样,再也没有了……”一瞬间,群青懂得了她的难受,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就是无法接受自己变成她最厌恶的样子。“那么,您便只当是权宜之计吧。”()“什么是权宜之计?”郑知意呆呆地望着她。群青脑海中浮现上一世,郑知意的结局:冷宫里缺药少食,郑知意莫名染上重病,奉衣宫女揽月冒着被杖毙的风险,跑出来跪在宝安公主殿门外叩头求助,可见是走投无路。杨芙怕触怒李玹,吓得不敢开门,隔了一宿才递信给群青。群青犹豫了一刻钟,带医官赶去冷宫时,郑知意的身体已经僵冷,骨瘦如柴地蜷缩着,如一朵凋落的夏花。揽月仇恨地看着她,随后撞在墙上殉了主。群青裙上沾着她们的血,路过鸾仪阁,正见公主在剪窗花,神情还如儿时一般天真静谧,无忧无虑。群青看到她很幸福,不知为何没有进去,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宫中,像风中的落叶,不知要被卷到哪里。她回忆起自己给郑知意使的每一个绊子,想起自己迟疑救人的一刻钟,这一切,融化成殷红的血,沾在她的手上。只是她被裹挟着向前,身不由己,甚至没时间叩问己心,问一个是非对错。可她如今,却有了改变一切的机会。“权宜之计,就是如蒲草一般,疾风吹来,便先伏倒下去。”群青仰头道,“但一刻也别忘了,我们是谁,想做什么,又信仰什么,将根扎下去,待到有朝一日,手握力量,便再立起来,做自己想做的事,帮他人阻挡疾风。”-郑知意彻彻底底地大病一场后,去除沉疴,不仅吃饭,还爬起来梳妆打扮。揽月持着镜,看着逐渐恢复活力的郑知意,脸上有了笑意:“良娣上次说簪花旧了,奴婢去尚服局,让那里的娘子给咱们制一批大的绢花。”“不能。”群青帮她挽着发髻,“西面战事正盛,皇后娘娘自己都不领新首饰了,陈德妃连屏风上的鎏金都刮了下来做军饷,这时节最好不要劳动尚服局。”“那不劳烦他们,我们申领些丝线,叫若蝉缠个绒花戴戴?”揽月又道。群青想了一下:“好像也不行,今年蚕农遭了灾,丝比银线还贵。”揽月气得险些厥过去。还未说话,郑知意幽幽地说:“一朵花而已,又不能当饭吃,不要了。”午时过后,清宣阁前后殿不见一个宫女。揽月跑到南苑,大吃一惊:“你们在干什么?”阿孟、阿姜在群青的指挥下,把南苑的湘妃竹砍了,捆成竹篱,围出几块四四方方的田圃,粗使的内侍们连里面的杂草都拔干净了。群青的袖子挽起来,正弯腰把手指插入土中,捻了捻土块:“再松两下。”若蝉不敢抬头,边拿铲子用力铲边答:“回揽月姐姐,群青姐姐说这几棵枯树老掉叶子,每天扫也烦,干脆全拔了,改作花圃。”当年郑知意喜欢这清宣阁的南苑,占了这处宫殿,却不会养护,里面的琼花异草就枯死大半,成一座荒园。群青说:“良娣想簪花,又不能申领,可以自己种。像茉莉一类花插土能活,可以去别宫折些;还有花种,我能去掖庭要。少则一月,多则二月,就能簪上了。”“你在放什么狗屁?”揽月急了,“我们良娣是太子之妻,岂能在这里翻土种花?她一言一行本就惹人侧目,这说出去岂不让阖宫看不起她!给我拆了!”“是么?”群青含笑看向她,“前朝楚景帝还在自己宫里种稻,怎么只有简朴爱民之名流传,没人看不起他?”揽月说不过她,指甲差点把手心扣破。视线移向默默干活的阿孟和阿姜,她感到一阵恐慌,不知什么时候,阖宫的人都听令于群青,她这个奉衣宫女,反倒插不进话了。郑知意也跑出来了。天气正晴朗,郑知意看着她们挖土,抢过群青手里铲子挖起来,饶有兴趣地问个不停:“什么时候能种?埋多深?”“何时能开花?有多大?”揽月还没告状,反倒被郑知意塞了个铲子在手里:“揽月,快点,你也一起挖,帮我挖这个大石头……”几天下来,揽月嘴边起了两个火泡,一碰就疼,说话都只能歪着嘴。群青偏在她身边停留,盯着她侧过去的脸:“揽月姐姐,我想与你聊聊。”“我与你有什么话说?”揽月强忍怒意,“你如今得意了,真面目可算是露出来了。”几番来回,揽月只恐自己地位不保,被群青带到了殿后无人处坐下时,她挪动屁股,还把自己的披帛扯了回来,不想挨着群青的衣角。群青全当没看见:“我想问你,为何要做郑良娣的奉衣宫女?可是想去六尚?”“什么六尚。”揽月莫名看她两眼,“才不想。”“所以,你与良娣感情颇深,做奉衣宫女,只是想在她身边陪伴,想要她亲近信赖你一人而已。”群青侧眼,“是这样吗?”“我对小姐的忠心,你们这些只想着往上爬的人能比吗?家生婢女只有我一个,我不护着她,看你们合起伙欺负她吗?”“在这种地方,你可曾想过,你这样护着她,可能是害了她。”群青道。揽月一时语塞。她本就有端正贵主言行的职责,可确实有许多次不忍重责,以至郑知意始终像个孩子,得罪了太子……“那你如此殷勤,难道是想去六尚?”揽月问。群青摇摇头,却将一封信递在她手中。揽月扯过信贴近脸前。看了一会儿,她语气变了:“你想出宫?”群青给她的,是那封被险些被阿孟偷看的家信,是芳歇进宫前写给她的嘱托。“姐姐不是一直好奇家信上写了什么内容吗?给你看看,也好解了你的疑惑。”群青道,“我想出宫,是因我在宫外……”揽月凝重道:“我懂,有个情郎。但奇怪——你不是很小就没入掖庭了吗,是幼年定的娃娃亲?”群青愣住,揽月不知芳歇的年纪,竟然把他当成了情郎。她长长的睫毛盖下来,遮住眼中神色:“嗯。既然有幸出了掖庭,可以放逐出宫,便开始谋划了。”“多年没见,还年年递信……这样的郎君,倒是比太子殿下强。”揽月喃喃。约莫转折来的太生硬,揽月的表情几番变化:“原来那日,你是故意激怒太子……难怪你那么惊慌,将我都吓了一跳。可是,你到底图什么啊?”揽月转过脸看群青:“我不是傻子,在宫中,人不会平白做对自己无利的事。你既要出宫,那就没有积累功绩的意义,你打理清宣阁,又百般教授良娣,如今还将这件事告诉我……”“谁说我什么也不图了。”群青的双眼漆黑,如一汪粼粼的水在晦暗中流淌,转过眼时有几分狡黠,“把你的奉衣宫女之位给我吧。”“你说什么?”揽月的脸涨红了。“你别当奉衣宫女了,让给我来当。”群青大言不惭地重复。二等奉衣宫女无论品阶还是俸银,都高出普通宫女一大截,揽月是家生婢女才有此殊荣,眼下又惊又恼,心里还有几分难受:“……凭什么?”“大放宫人,也有品级要求,必须是入宫十年,二等宫人以上才能出宫。我在宫内已满十年,若能当上奉衣宫女,届时便能顺利离开清宣阁了。”群青道。揽月纠结道:“你——我怎么知道你说真的还是骗我?万一你在玩弄我呢?”“那我便努努力,替良娣再争一把太子妃的位置,反正你也不亏。”群青知道揽月的软肋的是郑知意,便道,“你也知道,良娣与公主不同,她出身微寒,没有娘家,在这宫中宛如一根蒲草,除了权位,没什么能保护她。”位份低下的嫔妃生活并不如意,上一世到底是谁让冷宫的郑知意染病,至今是个谜。“发什么颠,我做梦都不敢做成这个形状!”揽月环顾四周,“你走之后,良娣情绪失控,什么难听话都对太子说了。殿下绝不可能再来了。”群青垂眸望着自己叠落在石块上的披帛,那银红色如同一个不详的梦:“那真的不一定。我有预感,他会来的。”-很快,郑知意便受到了传唤。因为西蕃战事吃紧,马皇后带头省俭。可宸明帝那些刚刚由俭入奢的嫔妃们没几个情愿的,要么做做样子,要么干脆当耳旁风。这样便显出郑良娣的老实来,她甚至连秋天的新宫装都没有领,穿的是重新绣布过的旧衣。马皇后十分欣慰,召郑知意入宫。她年岁大了,难免寂寞,原本郑知意说话呛人,这次皇后却破天荒地拉着郑知意说了一下午,也确定了这孩子的纯孝之心。郑知意忽然发觉,让圣人和娘娘高兴不是件难事,不将他们当成公婆依赖,当成随时可以把阳春面摔碎的陌生人就行了。出了殿门,金灿灿的夕阳斜照在石板上。郑知意悲上心头,原来她没有家人了。绿树浓阴下,两个娘子在等她,是群青和揽月。看到她们,郑知意觉得自己有一个新的家,在那树下,而不在方才的殿中。她急忙提裙走向她们,但走路姿势却有点古怪。楚国宫装长过脚面,披帛、裙摆层叠如云,往日郑知意走路都要把裙子抓在大腿边,大马金刀,惹得宫人耻笑,掌教娘子怎么教也改不过来。今日却破天荒地,模仿起宫中贵主端庄稳重的细步来。下阶时,郑知意终于被裙子绊住,揽月扑过去扶住她:“良娣!”“别扶,我自己要走的。”郑知意推开她,“以后的路还长着呢。”郑知意走在前面,两人慢慢地跟在身后。揽月忽地拉住群青,眼底晶莹闪动:“我的奉衣宫女给你来做。我只要……只要良娣能过安稳的好日子。”蝉鸣声声,群青望着前路,树下杨花细瓣飞舞。秤砣一般压在她心头的两条人命,不知何时在风中消散。吹拂面庞的风中有花香浮动,群青闻到带着热气的花香,忽然觉得身体分外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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