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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勤勉,偶尔夜起,批阅白天难议的奏疏,这点揽月已经提前告诉过群青。群青一盏一盏引亮地灯,余光瞥见两个小内侍将外间的矮几搬到内室,放在地毯上,挪过来的还有蒲团、笔墨、砚台、朱印。过了一会儿,有人拉开屏风,服侍太子文墨的小内侍弓腰进了内室,将一叠奏疏放在案几上。这些内侍训练有素,安静无声,只有人影晃动,布置好一切后尽数退下,只剩群青一个人在李玹身边值守。没想到林瑜嘉描述的场景,竟然是真的。太子真的可以在酣眠的良娣身旁办公,且只留一个宫女侍候。所谓“奉灯”,不过是贴墙侍立,随时应对的贵人使唤。群青偷眼望过去,李玹安静地坐在案前,寝衣之外披上了大氅。这个距离,根本看不见奏折上的字,她也就不伸头看了。李玹却润了润笔,吩咐道:“取酒来,不要温。”群青去冰鉴里取来的,果然是最易醉人的太禧白。李玹余光看着她拿酒靠近案边,眼中有几分冷意。谁知看见群青以一种不甚熟练的姿势,极为小心地向玉盏里斟酒,倒了浅浅一个杯底便立刻收住。“倒完了?”等了半晌,李玹觑着这杯底,“你在戏耍本宫?”“奴婢不敢。是夜间饮冰酒容易头风,不能多饮。”群青斟酌道。“你又知道本宫会头风?”李玹一把抓过酒盏,就着群青的手强行倒满一杯。群青急道:“殿下万一头风发作在这里,要追究奴婢的责任。”李玹刚灌进去的酒一下子咳呛了。群青立刻展开披帛,那银红色绢匹在灯下艳如夏花,准确无误挡在奏疏上方,未使一滴酒液喷溅在纸上。确认这点时,她飞速扫了一眼奏折,只见半句话“困于延英殿……等西蕃战报……”第一次有人不顾太子,先护奏折的,李玹陡然变脸:“滚到旁边去。”群青迅速站回墙边,手心已汗湿。李玹垂眸望着翻开的奏疏,半晌没有说话,很显然,他也意识到了方才她可能做了什么,脸色很不好看。但他却没有发作,过了一会儿,淡淡地指着近前的一支地灯道:“这只灯晃眼,移远一些。”群青慢慢走过来,正欲调整地灯。李玹袖中的拇指微微一动,一个名内侍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来,攥住群青的手臂,从她袖管中搜出一个小瓷瓶奉上来:“殿下。”“这是何物?”李玹问。“回殿下,”因这惊变,群青早就跪下,抬起的脸虽然苍白,但没有慌张,“是奉灯需要备下的灯油。”那小内侍已将瓷瓶打开闻了闻:“确实只是灯油。”李玹盯着群青的脸,眼中几分隐怒。“殿下要是把灯油拿走,一会儿灯灭了就没办法续上了。”群青无辜地看着小内侍把瓷瓶拿走。来之前她就想到,太子定然防备着不熟悉的宫人,早将迷药换作了灯油。“殿下还觉得晃眼吗?”群青把地灯挪远了些。这宫女说话,貌似温驯,但却仿佛含着挑衅,令李玹听着刺耳无比,他将笔攥紧,但语气仍听不出喜怒:“宫规是你教良娣看的?”“是。”群青说,“上次殿下说清宣殿上下没有规矩,奴婢们深刻谨记,阖宫都背诵宫规,绝不多让良娣多说一句违背宫规的话。”李玹用尽毕生修养才发出了一个音节:“嗯。”他还没有忘记今日的来意。寿喜与他都疑心此女是燕王府安插的探子,特别是今日,寿喜说,祈官恰好是陆华亭,两人曾经在水榭中交谈。如今燕王有难,她应该很着急地想看圣人如何发落燕王吧。若真如此,今日就能把她挖出来。他的手按着奏折,无声瞥至墙边,恰与群青看过来的视线对上。群青目光一闪,将眼睛移开。“你的披帛,是本宫赏赐的那匹绢?”李玹却看着她的影子,想起方才那绽开在面前的银红色。群青定下神:“是。”“此绢不适合做披帛,为何弄得这般花哨?”太子善书画,造诣颇深。他喜高雅素净,宫装艳丽,再添银红色,杂乱庸俗,不免嘲讽,“只知是好的,便都要加在身上吗?”这话刺耳,群青冷然弯了下唇角,语气老实地答:“奴婢不懂穿衣,效仿孟太傅所做《夜宴仕女图》搭配。”李玹一怔,孟光慎有一副仕女图,是饮酒乘兴时所作,用深浅不一的丹砂将宫女的披帛、系带涂成红色,风格艳丽诡谲,在文臣之间饱受赞誉。“你连《夜宴仕女图》都知晓?”群青说:“奴婢出身掖庭的刺绣坊,有书画课,宫学博士曾讲过这一幅。奴婢们都觉得孟太傅画作十分美丽。”孟光慎是太子太傅,学生岂能质疑老师,竟将李玹堵得一口气不上不下。他掀起凤眼,冷冷笑道:“依你所言,掖庭刺绣也教,书画也教,教出你这样的宫人,比宫中六尚还强了。”群青道:“掖庭本就有许多娘子,天资具备,只是为前朝连坐之罪所累,终身为奴,奴婢不过是其中愚钝之辈。倘能让殿下对掖庭加以关怀,给予机会,便是受罚又何妨?”这本就是群青心中所想,说得比前面十句加起来还不卑不亢,李玹笔尖顿住,半晌,没有了再讥讽的欲望。“今日,是你去要的福笺?”他合上了最后一本。“是,奴婢挂树上了,殿下想看,奴婢去给您取来。”群青说。“不必,来时见了。”李玹陡然将奏折往桌上一拍,“好个‘相知相许,夫妻同心’!郑知意都不敢夸这般海口,这到底是良娣的心愿,还是你的心愿?”他语气不善,群青“扑通”跪下了,终于有了惊慌神态,惊慌之中,还有委屈:“奴婢不会揣摩上意,所以托祈官大人写点好词。为此奴婢拿金珠贿赂他,谁知他死活不要,说帮清宣阁写一个好的,还要倒贴奴婢一串铜钱,让奴婢一定要一起挂树上。”李玹听得久久沉默。陆华亭?燕王府和东宫嫌隙已生,写两句话嘲讽他,倒很符合陆华亭阴阳怪气的性子。若真是燕王府探子,会如此挑拨关系,暗害长史?自然也有一种可能,是两人配合作戏。只是群青还在说个不停,扰乱了他的思绪。“那一串通宝奴婢自然不肯要,奴婢只想给良娣求一句好词,让良娣开怀。”群青惊恐地说,“殿下,难道那夫妻同心的话中有什么不好的内涵,奴婢读书少……”“没什么特别的内涵。”李玹闭上眼,打断她,“你的话太多了,明日换人奉灯。”群青的话戛然而止,黑眸中却十分平静,毫无失落之色。李玹盯着她:“为何似有喜色?”群青试探道:“殿下……明日是还来清宣阁吗?”李玹自知失言,冷笑看着她:“本宫是说,以后都不让你奉灯了。”群青靠在墙壁,仍然没有失落之色,反像松了口气,神色放松下来:“夜值辛苦,奴婢谢殿下体恤。”第二日,太子的车架越过翘首以盼的宝姝,再度进了清宣阁,令东宫上下侧目。翌日深夜,李玹起身理政,翻动奏本,夜中只有纸页的声响。他的目光看向墙边,便看到靠在墙上,困倦得一下一下点头的揽月。他将笔搁在笔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揽月一惊而醒:“殿下,你饿了吗?”半晌,又小心道,“可是要续墨?”“不要。”李玹道,“你若困的话,睡在你家贵主旁边吧。”揽月欢喜谢恩,给郑知意盖上被子,躺在矮榻上睡着了。李玹一丝困意也无,脑中像绷着一根弦,他看向明月洒满的窗,能听到草丛中阵阵的蟋声。偏生这主仆二人,鼾声山呼海啸,此起彼伏……“叫群青过来,你回去睡吧。”李玹叫醒了揽月。群青走进内殿,没有多话。李玹也没理会她,好像遗忘了那句“不要再来”的话,默许她继续留在墙边。过了不知多久,李玹酒杯中酒饮尽,人也枕在桌上睡去,室内烛火毕波,案上是批阅一半的奏折。群青在动与不动之间犹豫了许久,还是慢慢走了过去。她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先是将窗户合上的声音,随后是为郑知意盖被子的声音,最后,从身后慢慢地接近李玹。李玹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她忽然停了步,将掉在绒毯上的外裳捡起来掸了掸,披回了他身上,并无停留,走回墙边去了。群青的手都麻了半边,在袖中悄悄拢了拢五指。先前阿娘教过她判断真睡与装睡的办法。李玹的脊柱掩在贴身的丝绸中衣下,轮廓明显,在她走近的瞬间,他背上的肌肉紧了一下,将她活生生吓了一跳,放弃了靠近奏折的想法。太子居然装睡,试探她会不会趁机翻动奏疏!他应该不可能对每个宫人都这样试探,否则,人早就累死了。那就是独独针对她。难道她哪里露出了马脚,李玹发现她是南楚的细作?回想了一下数日举止,群青排除了这种可能,内心平静下来。想来想去,只有西市打斗那日,她刚好出宫。看来此事很有可能和太子有关,所以他才会对她去菱心记反应那么大,才会将她赶出宫,又叫回来……想通其中关窍,群青反而放下心,还好她没动手。一连数日,迷药的药瓶,始终完整地放在包裹内。群青端起烛台,掠过了它。应对太子的试探,最安全保命的方式,就是什么都不做。她看奏折,并非为了南楚,仅仅因为她自己也想知道李焕的下场。她不会再为南楚的威逼,用生命冒险。至于如何应付林瑜嘉,她第一日所见消息已经够用,群青能从每日奏疏的数量,和李玹毫无变化的神情猜测出来:李焕被软禁在延英殿,暂停政务。圣人要等西蕃的战报回来,再做决定。
毕竟她只是一个宫女,能接触到太子便已属不易,慢一点也很正常。这点信息能安抚住昭太子,剩下的事,群青决定押陆华亭赢。她将消息编得详细些,写入蜡丸,放飞云雀。云雀飞入天空消失了。近日的天空阴云密布。晌午响了两声闷雷,天光暗下,不久细雨如丝而下,飞檐又笼罩在浅白的雾气中。廊上积了水,地上的木砖最易打滑。太子与良娣感情日笃,太子喜欢清宣阁小厨房的汤,若蝉手捧木盘,给东宫送每日的例汤,见贵主的裙踞迎面而来,忙向旁边避让。一声凶恶的猫叫在耳边炸开,若蝉吓得一缩,丝履重重滑出去,汤水泼在了对面贵主的裙上。“贵主恕罪……”若蝉扑通跪下,抬起头时,脸色白了几分。贵主身着宝蓝色大袖衫,乌发高挽,皮肤白如霜雪,神情恹恹的,竟是许久没有出现的宝安公主杨芙。宝姝见杨芙的袖子挂上油星,脸色瞬间变了:“公主这些日子节完整章节』(),便沿着回廊向前走,往西第二个宫殿,是陈德妃清修处,那里可以更衣,燕王不便进入。”“你说什么?”宝姝道,“我们公主与要去韩婉仪宫里赴约,那陈德妃是四殿下的生母,失子之后疯疯癫癫,爱强留人讲经,讲些有的没的,没有大半日脱不了身,你诓骗公主去那里,当我不知道是你是故意要我们迟到?”群青反而看了她一眼:“你们今日要去韩婉仪宫里?”她道,“那位韩婉仪月前才有孕,正是需要小心的时候,何必抱着狸奴呢?”宝姝一时语塞。她早就劝过,无奈宝安公主历经宫变,内心脆弱得很,走到哪都要抱着这只从小养大的狸奴才有安全感,否则便不愿出门。“这关你何事?”宝姝道,“清宣阁的贱婢,也要来插手我们的事吗?”群青垂眼想上一世的事。这韩婉仪,名叫韩轻絮,算是杨芙的远房庶姐。韩家困窘时,杨芙的母妃韩妃曾帮衬过韩轻絮。新朝建立后,韩轻絮应选入宫,嫁给宸明帝,位列九嫔之一,杨芙这个落魄公主,反而要去借韩婉仪的势。宝姝有些头脑,上一世,群青也带着杨芙去找韩婉仪帮忙,请她给圣人吹枕头风,好让杨芙做太子妃。只是她记得清楚,那日韩婉仪处处逢迎,答应一定帮忙,还上来逗了狸奴,谁知过了十余日,莫名流产了,竟将这桩祸扣在宝安公主头上,说是被狸奴所惊。杨芙百口莫辩,虽未被迁怒,但为平息事端,圣人叫人把狸奴扑杀了。自此以后,杨芙身上又添一层萧瑟。好歹狸奴是无辜的。群青伸出手:“公主离去,可将狸奴交给奴婢,奴婢送回鸾仪阁。”“给你?”宝姝笑了,她觉得这人真是一贯的喜出风头,不自量力,不介意看个好戏。这狸奴凶猛,只认公主,对旁人动不动便又抓又咬,在她腕上留了好几道抓痕,她从此连碰都不敢碰,只恨不能将这牲畜扑杀了。下一刻,却见杨芙面色缓和,手一松,那雪白的狸奴倏地一下跳进群青手中,却像见了主人一般缩进她怀里,亲昵地蹭她的脖颈撒娇,连叫声都变了。群青却面无表情,仿若抱着的是个布口袋。宝姝的神色僵在脸上,像打翻了墨盒。“不愧是下等奴婢,没少喂马、刷恭桶,这牲畜也认味儿呢。”宝姝蔑然道,见杨芙快步离开,只好提裙跟上去。群青一手抱狸奴,一手扶起若蝉。若蝉没见过这么大的狸奴,直往后缩:“姐姐,你怎么敢抱它……”觉察到身后的人,她低呼一声,扯住群青的袖子,“姐姐,燕王!”群青一回头,一张青铜恶鬼面具出现在面前。脚下像生了根,她用了极大的力量稳住狸奴,才没让它翻下来,但已挤疼了它,叫它发出“咪呜”的一声。原来李焕远远见杨芙与人争执,不顾郑福劝阻,大步追来,杨芙的裙像金鱼一般游走,他()长腿一迈,竟跨进廊中,截住这两个侍女。李焕身长九尺,站在身前,就像山岳拔地而起,话语从面具下发出,低沉模糊而有嗡嗡的回响:“你就是当日凌辱宝安公主的那个刁奴?我还没找你算账,再敢轻慢公主试试。”李焕的话,群青一字也没听清。她耳边回响着喊杀声,撞门声。烈火和尖叫当中,一个戴青铜恶鬼面的人高骑马上,用一把生锈的长剑刺穿她的胸膛。可怖的是,她当下没有死去,就像被一刀钉在砧板上的螃蟹,整张脸浸泡在冷汗里,还能听到宝安公主的求救和哭声,可想动一下手指,却有如万箭穿心。……人对曾惨烈地杀死自己的仇人,总会有些阴影。历经两世,她以为自己能克服,但一靠近燕王,旧伤的疼痛和被攫住的呼吸提醒着她,那恐惧和仇恨,没有减淡半分。狸奴的毛已全然炸起,凶猛地叫个不停。群青脸色煞白,一般不发。李焕不由摸了摸面具。他知道自己的面具有些吓人,但被吓成这样的还是头一个:“你为什么这般紧张?”群青额上全是冷汗:“奴婢紧张抱不住这狸奴,恐抓伤了殿下。”郑福原本也被群青的神色吓了一跳,一听此话,马上忍不了了:“她只是个小娘子,殿下这般高大,何必吓唬她!快随奴婢来,别再生事!”李焕不走,还是注视着群青,这抱猫娘子方才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瞳极黑,像淬了毒,又包藏祸心,看得人毛骨悚然。他身经百战,抓过的敌方探子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敏锐地察觉这氛围非同寻常,待她转身离去时,伸手扣住了她的右肩。狸奴“嗷呜”一声叫唤,群青想,今日李焕出现,定是圣人准备给他宣判。假如李焕真要动手,她不躲,只要在郑公公面前无辜受害就行了。李焕本就冲动惹圣人大怒,她再给他加一重扰乱内廷的大不敬之罪。李焕的手指扣上了她的后颈,不知如何用力一捏,群青突然觉得右手臂一阵剧痛,冷汗淋漓而下。不对……李焕这招是军中常用的手段,如果是普通人自然无妨,倘若身上有功夫,直接将她右手练出来的劲力废了。群青觉察那痛得钻心,神色慌乱一刹。一只手按住了李焕的手腕,将他的手拨下来:“三郎,放手。”肩上压力陡松,群青嗅到沉香,从身后涌动过来,混杂一缕柑橘的气息。冷汗涔涔中,群青回过头,廊中多了一个人,陆华亭攥住李焕的手臂,反手将他推离数步。陆华亭站在二人中间,目光如轻絮在群青脸上一沾,缓缓地对李焕道:“殿下,离不认识的娘子这么近,你也不怕别人袖管里抽出一把薄刃,割上你的脖子。”他的声线悦耳,弹弦一般,玩笑之间暗藏机锋。刺杀燕王者不少,李焕明白这提醒,故而原谅陆华亭如此用力捏他的手腕,只用力掸一下衣袍以示不快。郑福如见救星:“陆长史来了,圣人好容易传召,燕王殿下不拿自己的前景当回事!”陆华亭道:“郑公公速带三郎面圣,千万别误了差事。”话语间,群青瞥见陆华亭递过一张纸笺,李焕熟练地藏在袖中,随后被郑福带走。群青目光如冷刃。懂了,专门送小抄来了。挡在她和李焕中间,很害怕她动手刺杀李焕吧?方才拦得如此及时,想来也是怕燕王再闯祸……陆华亭扭过头,阳光下如珠如玉的一张脸,若蝉忙道:“奴婢们是郑良娣宫中宫女,过路相遇,未曾得罪燕王殿下。”“脸肿成这样,还说没得罪?你叫什么名字?”陆华亭问若蝉。若蝉不仅说自己的,还把群青也卖了:“回大人,奴婢若蝉,姐姐叫群青。这不是燕王殿下打的,是宝安公主打的。”陆华亭闻言,陡然看向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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