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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漂亮朋友
吕西安·巴罗瓦张开眼睛,感到自己的身上传来一阵酸痛的感觉,身下那大理石一般硬邦邦的床垫,让他的腰都几乎要像一根被风吹断的树枝那样折断了。
他轻轻挤了几下眼睛,试图祛除浑身上下传来的那种因为睡眠不足而产生的酸痛感觉。屋子里一团漆黑,因为没有打开窗户而显得又闷又热,那股巴黎城里出租屋常见的臭味正从墙壁,家具,地板和管道的每一处缝隙向外扩散着,数十年所积攒的陈年污垢和新产生的垃圾所共同发出的霉味,混杂着人身上的汗臭味与下水道里传来的馊味,在整座楼里丝毫不受阻碍地从一个房间扩散到另一个房间,那些肉眼几乎难以发现的缝隙对于它们而言就像是香榭丽舍大街一样畅通无阻。
吕西安从床上坐起身来,将脚放下来试图寻找拖鞋,可却一不小心把那玩意踢到了床底下。他有些不满地低吼了一声,赤着脚踏在了地板上,脚下传来黏腻的感觉,令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只粘在了粘鼠板上面的老鼠。
他朝着桌子走去,尽量放轻脚下的步子,然而那似乎随时就要坍塌的楼板还是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像是一只就要被杀掉的猪仔一样绝望地尖叫着。二楼那个该死的老太太想必已经被吵醒了,这些老太婆一贯睡的像猫一样轻,只希望今天不要在楼梯上碰见她才好。
他走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盒火柴来,划亮了一只,点燃了放在写字台子上的煤油灯,灯光勉勉强强地将房间照亮了。
吕西安甩了甩手,让手里的火柴熄灭,将剩下的一段火柴根朝着墙角扔过去,那里的地面上已经躺着不少烧焦了的火柴棍。他用身上睡衣的袖子擦了擦两只手上面的汗渍,随即走到窗边,用力地拉着因为生锈而卡住了的窗框。
窗户被打开了,外面的空气涌进房间,虽说和屋里一样闷热,可那股臭味却显得淡了一点。在他的房子对面是黑漆漆的圣日耳曼线铁路,而铁路通向的那座灯火通明的建筑,就是圣拉扎尔火车站。红色的信号灯在铁路的两边闪烁着,虽说还是凌晨五点,可调车场的车库里已经传来响亮的汽笛声,就像是刚刚结束冬眠的猛兽正在它们藏身的洞穴里发出的哼哼声。这些声音只在半夜十二点到凌晨四点的四个小时内稍微地平息片刻,而后就一刻也不曾停歇,迫使吕西安在七月份的酷暑当中还要紧闭门窗。
远处传来一阵比其它的汽笛都要响亮的鸣叫声,随之而来的是钢铁车轮与铁轨摩擦所产生的隆隆轰鸣。一台火车头裹挟着灰白色的烟雾飞驶而来,车头上装着的几盏探照灯像是利剑一样划破黑夜,它从吕西安的窗前一闪而过,朝着圣拉扎尔火车站的月台奔驰而去。
车头的后面拉着一列宝蓝色的车厢,这就是著名的“蓝色快车”,那些钱包里装满英镑的英国人在前一天的下午从伦敦的滑铁卢车站出发,黄昏时分抵达多佛,在那里换乘轮渡到加莱再重新登车。此刻他们正在有着弹簧床垫的铺位上安眠,在睡梦当中通过巴黎,而等到今天的黄昏时分,他们就可以在尼斯的盎格鲁大道上吹着地中海的海风散步了。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一股邪火在他的心头升起,他猛地锤了一下窗前那看上去已经有了不少年头的铸铁栏杆,栏杆和墙壁的连接处掉下来了几块碎屑,显然他并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住户了。
他转过身,走回房间里来。
这个房间在它刚刚建成的时候,显然还算得上是一间体面的房子,可到了如今,它已经从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女,变成了一个牙齿都掉光了的老妇人。当年设计师为了让房间更有格调而选择的装潢,如今老化之后更令房子显得穷酸。深绿色的墙纸还是七月王朝时代的风格,如今上面沾满了污渍以及死掉的蚊虫和跳蚤,它们吸饱的人血形成的痕迹占满了整面墙,而血迹的年份越深,形成的年份就越久。
吕西安拿起桌上装着水的玻璃瓶子,没有去拿杯子,而是径直朝着自己的嘴里倒进去了半瓶泛着铁锈味道的水。他将沾上了水的睡衣从上身扯了下来,扔到床上。那填充着麦秸的床垫中央深深地陷了下去,似乎永远也不会再弹起来。
房间的一角放着一个水盆,盆边放着一罐清水,公寓的门房兼营送水的生意,一罐水只要五个苏,可吕西安依旧每两天才愿意花这样的一笔钱。水盆里还剩下一层薄薄的水,好似沙漠里行将干涸的泉眼。
他拿起地上的罐子,像是侍酒在往杯子里倒着最上等的波尔多葡萄酒一般,小心翼翼地往水盆里又加上了些水,他用这些水洗了脸,而后开始刮起胡子来。
吕西安用来刮胡子的镜子,是一面几寸大小的小玻璃片,甚至不足以映照出他的整张脸,他只能够不时地随着刮胡刀所在的位置而调整面部的角度。镜子上有着一道几乎贯穿整个镜面的裂纹,将他的脸分成两半,可即便在这样的劣质镜子里,依旧可以看得出镜外的人有着一张英俊的脸庞。
吕西安没有蓄胡须,一张白净的脸上有着英挺的五官,那一对眼睛有着蓝宝石般的眼珠子和象牙般的眼白,天生微微卷曲的金色头发像金币一样发亮。他身材高大,挺起胸脯时更显的颇为气派,完全可以算入风姿俊美的行列。当他在读大学的时候,他的朋友们按照莫泊桑几年前发表的那篇著名的小说的主人公,给他取了一个外号——“漂亮朋友”(BelAmi),这个绰号流传甚广,以至于当他年初从南特大学毕业时,已经没有多少人称呼他的本名了。
等到吕西安刮完脸,梳好了头发时,窗外的天空已经变成了一种灰白色,像是往牛奶当中倒进去了一铲子炉灰所形成的颜色,预示着太阳快要升起来了。屋子里没有钟表,他走回到床边,在上面的一堆旧衣服当中摸索着,掏出来一块带着锈迹的怀表,这算得上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之一了。
吕西安打开怀表,时钟正指向五点半的位置。
他从衣柜里找出了自己所拥有的最体面的一套衣服,这件衣服是在外省的裁缝铺做的,一位有钱的阔佬定下了这件衣服,已经付了定金,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不要了,于是那位裁缝就用五十法郎的折扣价将这件衣服卖给了身材和那个阔佬相似的吕西安。
吕西安穿上了有些损坏了的衬衣,而后是裤子和外套,最后是领带。这身衣服的裤子微微有些宽大,上衣的袖子也有些长,那位裁缝不愿意免费为他再修改一番。但这些都是些小毛病,只要不去仔细盯着看,那么倒的确还是颇为体面的。
穿戴整齐之后,他走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小的蓝色信封,仔细检查了一番信封上的火漆印,火漆印子的边缘光滑而又平整,丝毫看不出来曾经被打开过的迹象。
吕西安轻轻抚摸着蓝色信封正面的那一行花体字:“巴黎-众议员-杜·瓦利埃男爵先生亲启”,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母亲写下这一行字时候的情景。
他用力的闭上眼睛,试图放空自己的脑子,终于,母亲的幽灵从他的脑海里离去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这封信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此时窗外的天空已经被地平线下朝阳的金光涂抹上了一丝亮色。
他再次看了看怀表,如今的时间是早上六点十分,而与杜·瓦利埃男爵办公室约定的见面时间是早上十点整,因此吕西安发现自己还剩下三个多小时的时间。
是出去还是留在房间里?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对房间里污浊气味的厌恶让后者压倒了前者,他从床头柜上拿起被压扁的帽子,用手从里面将它重新撑起来,戴在头上,推开了房门。
他沿着狭窄的楼梯走到楼下,看门人正在自己的玻璃隔间里打着瞌睡,咖啡从咖啡杯的边缘滴落下来,在下面垫着的晚报上面留下大片的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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