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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有所谋,我猜是为了你。”荣亲王定定地看着她,“前些日子我们兄弟吃酒,从他嘴里撬了话。他一心想把你娶回家,今儿弹劾绰奇,其中和舒宜里氏有多少关系,姑娘自己掂量掂量。只是他失策,兼之心急了些,于人事上算不得老道,更不知道周旋,以为撼动根基不过是一朝一夕的容易,才落得这样结局。姑娘,成明待你怎么样,我不多说。我们兄弟有力无处使,也希望姑娘你念着他是怎么为你的,为他尽一尽力。”
他是想为她出口气。
当初阿玛出事,就是绰奇带头参的他。
他替她周全,替她着眼,将她的事这般放在心上。
她朝荣亲王深深福礼,“多谢王爷提点奴才。”
荣亲王倒是亲自扶了她一把,不再多言,往养心殿去了。她站在廊下,望着不远处的飞檐,也不知那里是不是养心殿。她不知道荣亲王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然后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可是她现在又怎么能,怎么敢,有什么脸面,倚仗什么,再去请求他?
心底的陈年旧痛再被挑起,翻涌起无穷的涩意。她茫茫地站在原地,一任风抚动着她的衣摆。明明都已经下定决心要不看不听,明明都已经划得那样分明,可是成明为她做了这样多,她欠了他这样多,她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理。
绰奇是在申初时分进的养心殿,他到的时候,天已经有些发阴了。养心殿前头跪了一排,他眯起眼仔细看过去,不过是两位铁帽子亲王并一位世子,还有些郡王贝勒,他心里暗暗叹了声,真是好大的脸面!一人之罪殃及大半个宗室,只可惜今儿挑的日子不好,若是盛夏时节,只怕得倒上一片吧。
皇帝已然在东暖阁等着他了,他进门时往西边扫了一眼,听说那个倒霉蛋就被关在勤政亲贤。好小子,真给他那死了的阿玛长脸,敢大庭广众参他一本,妄图掀翻他?异想天开都没他敢想,这小子不看看自己有多少斤两,在他面前还太嫩了些!
先前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成日家调子高的很,有事没事拉着他阴阳怪气一通恶心,他打马虎眼就过去了。不给他点教训,他认不清谁是大爷。不过是凭着先辈荫庇承袭王爵的小后生,不比他们,是在泥水一样的官场里一路走到现在的,他嚣张得意,凭的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说得真不错!
不过到皇帝跟前,该演的戏还是得演,绰奇暗暗掐了自己两把,太胖,掐起来也疼,好容易掐出两滴泪来,他这才迈着小步,跟在李长顺后头,战战兢兢地进了暖阁,对着那双青缎厚底云头皂靴“扑通”跪倒,拖着哭腔嚎道:“主子——”
第62章平陆成江
皇帝仍是那样八风不动的神色,瞥了李长顺一眼,东暖阁里其余的人便会意,都悄悄儿退出去了。皇帝这才上前,亲自弯下身去扶他,温声说:“快伊立罢。”
绰奇死活不肯起来,跪坐在皇帝跟前,十分伤心地抹着眼泪,他哽咽着道:“奴才满门忠良!旁人不信不要紧,主子不信,真叫奴才伤心!是奴才不懂人事机变,一心只顾着为主子尽忠,这才不知怎么得罪了端亲王,可是奴才对主子的忠心真是天地日月可鉴!今日端王爷这样说奴才,奴才真是又羞又躁,真的是没有容身之地啊!”
皇帝满是关切的神色,只在若有若无间,唇畔挂着一丝凉薄的笑。皇帝道:“鄂氏祖辈皆为朝廷尽忠,朕晓得的。论起亲来,你家的老姑爸是皇考的温肃贵妃,朕该管你叫一声舅舅才是。”
绰奇连声说不敢,仿佛遭了雷劈一样,在皇帝跟前匍匐下去。先贵妃与先太后的恩怨,他虽是宫外人,多多少少却也听闻过些。如今皇帝纡尊降贵叫他一声舅舅,那真是给他极大的颜面了。
“主子太抬举奴才!”他浑身发颤,“主子这样对待奴才,奴才真是惶恐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天恩浩荡,奴才万死无以为报。有些话,却是不得不说。”
皇帝慢慢地直起身来,负手而立。他的声线清和,为人君者素来克制,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是如常的声调。他背在身后的手虚虚地握成一个圈,闭上了眼,“说吧。”
“是。”绰奇应下,双手朝东方作揖,老泪纵横,“高宗皇帝在时,最重宗室考封,奴才有幸得见,那真是挽弓立马,驰骤如飞。按理,端亲王之事是主子家事,奴才没有半分置喙的余地。只是鄂硕特氏蒙受皇恩多年,万死不得报万一。惟有为主子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端亲王初参军机,行事鲁莽,倚仗先辈功勋,纵容手下无法无天,长此以往,恐贻祸端,让皇室蒙羞,铸成大错!奴才也是无可如何,不敢再私下包庇,这才将其过错一一向圣上奏明。伏愿我主睿鉴,肃清积弊,莫要让臣工寒心啊!”
皇帝道:“确是委屈了舅舅,朕心痛伤。舅舅忠心天地可表,如此殚精竭虑,倒叫朕悚惶不知何为了。”
绰奇反问,“主子是不相信奴才的忠心么?主子若不相信,奴才恨不得!恨不得!”他小眼逡巡,找准目标,东暖阁殿央上的三足香炉,一头就要撞上去。
“奴才恨不得撞死在这里!”
皇帝高喝一声,御前的人便合时宜地拉住他。绰大人真是够胖的,险些拉不住,绰奇心里也跟打鼓似的,吓死人哦,真要撞上去,今儿可就太不上算。
皇帝背在身后的手握得紧,指甲嵌进皮肉,他放眼望去,四顾茫茫,外头狂风大作似乎是要下雨,连心里都作腻。他厌恶这种感觉,甚至有些厌恶自己,可是他没有办法,在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将一切都肃清干净的时候。
在他面前匍匐下的人大多都有所求,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欲望,也见过世间不为人知的腌臜。荆棘满怀却又希望能以自己的力量涤荡尘宇,或许曾经奢求有人能够同行,只是没有。这一条路他从六岁就开始走,走到如今,一个人走了这么久,也就惯了。
真好笑,历朝历代的忠臣似乎总要撞两下柱才能体现自己的忠心,利用道德与声名来约束人君,可是他们所求所图,所要倡行之策,有多少是为了自己,又有多少是为了他们口中的万姓生民?
其实忠奸是非早有定论,彼此还要循规蹈矩,在君德臣德这一套束缚之下陪他们唱完这一出戏。
绰奇平复下心虚,匆匆摆手,“这都是奴才该做的!”他望着皇帝,急切道:“主子别难过,主子想替奴才出气,奴才也不是那等没有眼色不识抬举的奴才。端亲王这般折辱奴才,奴才真是委屈难受极了。不过奴才不计较这些,端王爷的过错,奴才已拟表上奏。奴才受委屈没什么,但是端王所犯之过深重,奴才请主子将端王之爵革除,杖责一百,以儆效尤!”
皇帝颇有些为难的样子,在地心踱了两步,声音和缓了好些,“罚自然是要罚的。端亲王是先端勤亲王幼子,才承袭的王爵,到底骄纵了些。鄂氏一族如此忠心,自然也不愿先王不宁,为此担忧。”他顿了顿,又将姿态放得更低了些,“舅舅做恪顺侯做得久了,加封一等公,就算是朕替端亲王向舅舅赔罪。舅舅给朕些薄面,让朕来罚他,何如?”
绰奇心里开了花,本来就没指望自己能捞着什么好处,只是听话,将端亲王往死里咬,逼一逼主子,好落下重重的罚。那样做虽然解气,但是自己也没落着什么好。这下主子将话说得这么低声下气,又是叫舅舅又是加恩赏。嘿,皇帝来赔罪,这是多大的脸面!加封一等公,多威风!多显赫!不说旁的,就连银子也要多上好些!何乐而不为!
不过面子上还是要多咬几句的,绰奇壮起胆子,狠狠道:“主子这话,未免让臣工寒心!主子把端王爷当做自家人,须知主子是君父,天下万姓万民,都得管主子叫声爹,都是主子家里人!主子今儿不给奴才一个交代也就算了,只是传出去,一而再,再而三。先帝遗命让咱们哥几个来辅佐主子,先帝是最大公无私,最最果决的,主子如今这样偏私,倒真的叫奴才们拿什么脸,来见去了的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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