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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第1页）

第二章（1）

黎明时分，虽不很光亮，但晓风家的门前还能看见路眼。一片片乌云从头顶的天空飘过，大大小小的，八仙过海一般。月亮躲到了乌云的外边，几颗较大的星星偶尔从乌云的缝隙间撒下细碎的光芒，给朦胧的黎明带去点点的希望。河水像皮影的帘幕，布满了斑驳的树影和零星的亮光，如一幅灰蒙蒙的剪纸画。只有风掠过时，才知河水依旧闪烁着光泽，白亮清纯的翡翠一般。

码头在氤氲的水汽中慢慢清晰起来。最先醒来的是晓风家的老屋，灯光从窗孔溢出，像黑夜的眼睛注视着漆黑的小院。吱呀一声，门开了，灯光开闸一般漫出小院，一直铺伸到水面。渡船被灯光照醒，随着粼粼波光有节奏地晃动着。

今天的行程决定了晓风必须早起。天还未亮，一家三口都已起身。

父亲拉了拉背包的绷带，指着背包对晓风说：“上下车留心点，背包别离手。”

晓风点点头：“嗯，知道，没事的。”他知道，背包里有从银行借来的两千块的助学贷款，是自己开学的学费。

父亲又掏出二百块钱对晓风说：“先用着，也不要太刻薄自己，月底叫雨婷再给你送去。”

晓风忙推回父亲的手说：“不用，我还有，给雨婷留着，她的事最要紧。”说着还把自己身上的一百块钱掏出来给父亲看。

父亲说：“我知道你那百把块钱，那哪够，快拿着。”

爷俩推了几个来回，晓风没办法只好说：“那我拿一百吧。”

父亲说：“不行，都拿着，在家千日好，在外一日难。”

晓风只拿了一百，剩下的说什么也不肯要。父亲也拗不过他，只好妥协了：“那过几天让雨婷再给你送去。”

过一会儿，晓风趁父亲不注意时悄悄溜进了雨婷的房间，把一百块钱塞在了雨婷的枕头底下，他觉得雨婷的事更在关键时期，随时都会用到钱。

父亲要去追赶船队，出门后，他交待了一番，就在晓风前头先行了。只有雨婷一人陪着晓风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朦胧的晨光中吹来阵阵轻风，这是一天中最清凉宜人的时候。河堤上新修的马路，偶有出租车疾驶而过，上面都坐着匆忙赶路的人。一辆电动三轮车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一个中年人探出头来，问他们要不要坐车。晓风抬头望了望天空，前后看了看马路，他停住了脚步，问道：“到车站多少钱？”那人道：“一人一块。”晓风释然地看着雨婷，安慰地说道：“回去吧，过几天你还要考试，好好准备，一有消息给我写信。”

雨婷显得心事重重，眼睛有些湿润地盯着晓风：“我在家比你方便，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自己。”说着，她的头抵在了晓风的肩上，声音微颤地说道：“哥，我月底就去给你送生活费，不要舍不得用。”

晓风搂着雨婷的肩，安慰说:“大姑娘了，哥是谁，到哪你还不放心？”话说得轻松，但晓风的心里却不是滋味，第一次要和雨婷长久地分开，有种强烈的依恋与不舍。

雨婷直起身来，眼泪汪汪地看着晓风：“你上车吧。”

晓风上了三轮车，对雨婷挥挥手：“就是一趟旅行，四年而已，哥很快就会回来的。”

雨婷从兜里掏出一个包，向车上的晓风扔去。晓风接过包，问：“这是什么？”雨婷没答话，转身往回跑去。三轮车师傅说道：“小伙子坐好，我们走了。”

晓风打开包，看见一叠钞票，十元、二十元的摞在一起。这正是他自己早晨放在雨婷枕下的，不用数，他知道这是一百块。

高考结束后，晓风就开始盘算着怎么帮家里弄点钱。家里的底子晓风是知道的，目力所及，暑假过后，他和雨婷都要花钱。于是，晓风带着雨婷起早贪黑摸鱼捞虾。后来，雨婷去学游艇驾照，他就一个人干。一个夏天，晓风也弄了二百多块钱，其中花了一部分，到最后还剩余一百多块钱。雨婷的工作有了好的盼头，但还没有最后落实。晓风想给雨婷多留点钱，能帮一点是一点吧。他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可聪明的雨婷还是发现发现了。晓风拿着钱，望着雨婷远去的背影，瞪着眼睛想喊但又喊不出来。

三轮车载着晓风不听使唤地往前行，远处，雨婷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远望着晓风。

两旁的路灯渐渐泻尽了光华，目送远去的行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它知道自己即将完成使命（驱赶黑暗、照亮前程的使命），而要沦为看客。它没有流露出沮丧，反而很欣慰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马路钻进树林，像钻进幽暗的隧道，树林尽头有朦胧的微光，像一条传送带向两个方向传送着行人和车辆。

很快，晓风到了集合地点，市际大巴旁有几家行人早已先到。旁边的小吃部正灯火通明，他们起得更早。一些人正在里面吃早饭，身旁都放着大小包裹，见有人进来坐在自己的对面或是旁边，都很友好地相互微笑点头。大家心照不宣，多是家长送孩子上学的，这一路上他们要风雨同舟了。

没过多一会，车主通知乘客上车。大家按照车主的安排，有序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正式开始了人生中最宝贵的亲子一日游了。

高三结束，晓风被DL船舶学院录取。在那里，他将迎来四年全新的生活。只有晓风是一个人，父亲和雨婷都要送他，他不让，他说一个人去可以节省一份路费；另外，雨婷的事正处关键时期，比他上学更重要，需要父母更多的精力；再说，他也独立惯了，这也是船家孩子的最大优势，他倒是对雨婷的事放心不下。

晓风的事算是让父亲放下了，眼前最要紧的是雨婷的工作，如果这次能办成，他便没有后顾之忧了，甚至算是功德圆满吧。

本来，晓风高考的志愿父亲是不太满意的。

晓风自小就常遇水灾，尤其是卧龙湾那次，在水里泡了两个时辰，捞上岸后，又过三个时辰，死而复生，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父亲认为晓风与水犯冲，为了改变晓风的命运，他把晓风过继给岸上的姨娘家。但没有几个月，晓风又从姨娘家独自跑了回来。父亲没法，只能由他去了。高考前，父亲更希望晓风和雨婷能离开船队，因为船队已不再是以前的船队了，几经改制，船队几乎已成了队长龚学臣的私人家产了。船队前景堪忧，船员们基本没什么出路。好在晓风的高考成绩还不错，父亲看到了希望，认为晓风不管上什么大学，都不会再回到船队了。父亲常在两个孩子面前念叨着，什么警官学校、税校、医学院，再不济，考个师范，当个老师也行。总之，这下晓风离开船队是铁定的了。但，他没想到，晓风又报了个船舶学院。填志愿时，晓风是跟父亲商量的。父亲说船队走下坡了，运船这一行太难了，晓风身体又受过水亏，应该到岸上去。父亲不知道的是，晓风多么喜欢水，而且水性超出常人。他安慰父亲说，上船舶学院也有很多就业门路，海关、远洋大轮、修船厂造船厂都可以去，还可以上军舰，说不定还能当军官呢。听晓风这么一说，父亲虽将信将疑，也不好说什么。不管怎样说，是上大学了，这是他家第一个大学生，这是父亲最大的安慰。

要是雨婷的事也能这么顺利就好了。

车子缓缓地开动，街道的面貌依稀可见。偶有“追求卓越，点燃激情”的标语闪现，给这个静谧的早晨提振一点精神。然而，远处和近处的几个停建的工地，像是对这个标语的又一种诠释。这是个普通的临河小镇，它静静地躺在黎明的天光中，它没有名山的依托，没有辉煌的历史。而淮河的波光所泛起的激情，传到这里时，也只有几行小河迷迷糊糊地穿街走巷，将静谧的时光迷失在谁也不会在意的小巷的尽头。

二十多分钟，大巴在县城总站又带了一拨人，车上已没有多余的位置了。

由于起得早，加上今天的行程比较远，乘客们大多睡着了，尤其是孩子们。当然，这些准大学生们总是不承认自己是孩子，他们对父母有句共同的口头禅：“我都多大了，你还管我？”但看到他们睡得肆无忌惮，睡得憨态可掬，旁边的大人不时地将滑落的毛毯轻轻拽好，便可知那些已长大了的豪言壮语都成了可爱的童话。他们睡得很香，大人看得很甜，这是大自然赐予家长的另一道风景。

大巴从黑幕中爬出时，窗外下起蒙蒙细雨，他们进入了雨区。这是邻县的县城，晓风以前从未来过。一个清新的花园中矗立着一幢崭新的宾馆大楼。门前的小桥下，河水清澈，满池的翠绿像随细雨从天而降，揉碎在清波之中，轻轻地摇荡。微风吹拂，路旁的柳树、果树摇晃着透亮的枝叶，翠绿可人。这个清凉的早晨，晓风已经嗅到了秋的气息。

秋雨是最解风情的，下起来，便没有那么急切的想要停下的样子。小雨滴答敲打着落叶，就像时针敲打着岁月。如果你细听，在溅起的水花下，到处都有树叶落地的声音，开门、关门的声音，点燃、熄灭的声音，早起、复睡的声音和心潮涌动的声音……每一个声音下似乎都在酝酿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被雨水浇淋过，又爱上雨的人，心里都有一份柔情。晓风对雨有着天然的感情，雨中也有他的故事。他是个坚强的人，不惧任何风雨；他又是个心地柔软的人，一颗雨滴都会让他潸然泪下。一年四季，只要有雨，晓风都会怦然心动。每当雨滴滴落额头或是脖子，那些尘封已久的情绪便从四面八方风涌雷动，轻易踏过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心里回响着深沉的迷梦。这迷梦中，有春潮带雨时，他拉着雨婷狼狈逛奔；有斜风细雨中，坐在舱内望着沸腾冒泡的河面；有野渡无人时，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挺立船头甩钩抽线；还有连绵数日不见阳光，他和小伙伴靠在一起将一个故事单曲重放，改头换尾，一遍又一遍。

雨越下越大，房顶上，大树下，小沟中，满天都是雨丝，满地都是水流。雨水冲洗着空中的灰尘，也净化着人们的心灵。晓风伸手到窗外，手心立刻湿润了，他攥紧手心，想把那片纯净握住。

夏天的酷暑已无力泛滥成灾，秋天的心思又已溢满成河。每人心中都有一片未经污染的风景，你说或者不说，它就在那里。

从出发开始，一路就风雨相伴，旅途过半，更是雨势大增。时而似珠落玉盘，时而又如瀑穿谷。一路雨声，一路风声，也一路疲惫。经过了10多个小时的颠簸，晓风他们终进入了美丽的海滨城市DL。大巴到达码头车站时，雨停风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