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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表兄不是要去河东了吗?代州寒冷,哪里比得上两京?我也舍不得你吃苦。”
我张了张嘴。代州?
裴夫人似乎误解了我的犹疑:“移居是大事,阿妍先问问你表兄。总之,依我的意思,你不要随你表兄去河东了,来阿母这里罢——你父亲宦游多年,我一直随他在外,最知道官家女子跟从父亲丈夫远游的苦楚。”说着,斜了裴公一眼。
“咳咳。过些时日我也要去河东、河北,军中不能带家眷,娘子只管安心留在洛阳。”裴公听完她的数落,向我道,“你既已做了我们的女儿,当然应该在裴家住。将来出嫁,也是要从裴家出门的。”
官员考课按例在秋天进行,每年一考,大部分职位的任期都是三考或四考,任期结束称为“考满”,因此每年考后常有官员迁转调动,但我全不知道崔颢也要离京了。我压下心中的惊诧,转开话头:“去河北军中?”
裴公点头:“圣人有意以信安王为河东、河北行军大总管,以我为副总管。”
“父亲千万小心……契丹人勇武善战,突厥、室韦人又多计谋。”我低首望着他襕袍下摆的素色暗纹,轻声道。
我待裴公情切,固然是因为早就读到过他的政绩:他精诚务实,在地方累有善政,后来佩玉服紫,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改革粮运,开通河漕,由江南运粮入京畿,三年运粮七百万石,省钱数十万缗。但之所以去读那些事迹,却是因为另一个人……因为想了解那个人的一切,致使探索欲、好奇心不停蔓延,蔓延到与那个人相关的所有人事。
[1]隋唐时代建造宫殿将活着的小孩子放进夯土,确有其事。考古工作者在洛阳城一处隋唐宫殿遗址的夯土中,发现了小孩子的骨架,见吴涛《盛唐时期的东都洛阳》,《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年明日忽为千里人
裴公在济州为官时,那个人曾是裴公的属官。后来裴公修葺堤防时,收到转任宣州刺史的敕令,却秘而不宣,直待堤成,方才将敕令取出示众而去。他的仁爱德泽遍及济州,故而济州百姓为裴公立碑,碑文便是由那个人来书写。如此,我怎能不知裴公、不敬裴公?
裴公吩咐侍女煮上张九龄从洪州寄来的西山白露茶,蔼声道:“阿妍在鸿胪寺中为译语,想必知道极多外邦的事哩。何妨与我说一说,室韦、突厥是怎样奸猾。”
在史书中,裴公受命赍绢二十万匹,前往河北分赐立功奚人将士时,曾险些遭遇室韦、突厥的劫掠,幸得他机智,提前避免了与他们正面交锋。我不由犯难:是该将最好的做法提前说与他,还是让历史自然发展,让他自己想出那个计策?我不愿影响历史进程,可万一他自己未曾想出那个计划,他岂非可能葬身河北?最终我还是道:“室韦、突厥长居北地,物资乏少,故而其性贪婪。若圣人哪日命父亲携带财货入河北酬军,则父亲不可不备。最好命人先期而往,分道并进,一日之内尽数送完,以免生变。”
第二日我满怀心事地离开裴宅。在门外上马车时,余光瞥见不远处一个女子匆匆走过,身影有些熟悉:“阿康!”
康九娘裹着夹袄,鼻尖冻得发红,瞧瞧我,又瞧瞧裴家高阔严整的门楣:“阿郁?你如何从裴侍郎家出来?”
典客署里没人知道我和裴家的关系,我三两句解释了前情,又让她给我保密。康九娘笑了起来:“要是赵丞知道了,定然十分后悔害怕——他竟叫裴家的养女去凶肆里买志石!还百般苛责挑剔!”我摇手,招呼她上马车:“我不是真正的裴家女儿,不好张扬……阿康你去哪里?咦,你如何知道这是裴侍郎宅?”门上虽有“裴”字,但两京有好多裴家啊,别的不说,宰相裴光庭也姓裴。
康九娘嫌弃我这问题太蠢:“洛阳和长安相似,高官显贵的宅邸往往距皇城不远。这尚善坊北面就是天津桥,过了天津桥就是皇城,坊里又都是贵人宅邸,薛王宅和故岐王的宅邸都在这里。这坊里还能有几个裴家?”
“倒也是。哎,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一指旁边:“前些天鸿胪寺不是来了几个婆罗门吗?他们想去天宫寺,石明达就带他们去了。我听说天宫寺是高祖皇帝龙潜时的旧宅,就也跟去看一看。”
天宫寺是高祖李渊旧宅所改,一百年来,惠秀、神秀等很多高僧都曾经在寺中挂锡知任。我了然道:“吴道子的壁画你看了么?”
“吴道子?”
我诧异,望她一眼:“是啊,天宫寺里有吴道子的画。你没看见吗?哪里有吴道子的画,哪里就有很多人。”我无法忘记在岐州时为了看吴道子的画,在人群中挤了好久的恐怖经历。
康九娘挑了挑眉,切换成胡语:“哪座寺里有壁画你都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那个人也常给寺院作壁画?”
“你……”马车里除了我和她,还有崔颢家的侍女夕岚!总算她谨慎,切换成了胡语,也没有直呼“那个人”的姓名。
“那个人没来洛阳?”
“没来。”
她老气横秋地拍拍我的手臂:“我上回说的话,你好好想想。他的娘子去世这么久了。你喜欢他,没什么不能说的……况且你有裴家这样的倚仗,只要裴夫人疼爱你,你难道还怕配不上他?我看,是他配不上你罢。”
回了家,我劈头问崔颢:“你要去代州了?”
崔颢持着一卷以红琉璃轴装帧的细绢,见我回来,把卷轴一端塞到我手里,叫我帮他一起展开:“快来瞧瞧,这可是薛稷的画!故岐王宅里的屏风上就有薛稷画的鹤,我年少时,和王十三兄一同出入岐王宅里,亲眼……”
“我问你要去代州做什么!”秋日里琉璃轴触手冰凉,我皱紧了眉头。
“去代州都督杜公帐下。”崔颢舒展双腿,由跪坐改为箕踞而坐,周身也仿如蒙上一层尘垢般,多了三分浑不在意的颓废气息。他生得俊,作此颓态,倒不引人厌弃。
“突然去河东军幕……有什么缘由吗?”
“里行之职极为烦剧,俸钱又只有监察御史一半。里行们受不得辛苦,宁可另谋前程,去往边地军幕之中,求边将汲引,本是常事。我从前就与杜公相熟,自然去他那里,还能有什么缘由?”崔颢笑道。
他说得轻松,我却总隐隐感到怪异:“那你怎么不与我说?”
“我近来频频出入洛阳酒肆,心荡神驰,忘了和你说罢了,你别生气呀!如今虽非春日,然有雪肤花貌、知情解意的胡姬作伴,却胜于春日,直是熏熏然、昏昏然,我偶然忘情,也是人情之常嘛……改日你教我几句胡语,我也好用来讨好胡姬。是了,上次的那句‘山与山不能相见,人与人却能相逢’,便极好。”
他使出这套无赖嘴脸,我才真是无法可想。难道我还能跟他深入讨论与胡姬聊天的心得?只得恹恹道:“好。”
崔颢立起身,雪白足衣踏在地上,不染点尘。他把卷轴从我手中拿走,笑道:“罢了,罢了,瞧你,一时疾言厉色,一时又要哭似的——我们男人教你们女孩儿家心痛,可你们女孩儿,却教男人家头痛呐。”
“我……我总觉得你没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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