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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碰到茶壶,娘突然手一歪,把小半壶茶水全洒到了容钰身上。水倒也不烫,只是把容钰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抖掉残茶,见袖袍湿了一大块。众人都惊慌,老太太又气又急,把五娘母亲臭骂了一顿,又令两人赶紧服侍殿下去侧间换衣服。这种小事席间常有,容钰也没有放在心上,进了侧间就脱掉外裳扔给五娘,自己只穿里衣,站在茶几旁又猛喝了一阵水。他伤后虚弱,往日这时候总要睡一阵,五娘见他疲倦就低声问:“殿下是不是累了?屏风后有软榻,歇一歇再出去吧。”
容钰还未等回答,五娘母亲就伸手往他肩上搭,笑道:“是呢,殿下不如脱了衣服松快一会,我给殿下揉揉肩。”
母亲身份暧昧,服侍老太太勉强还算小辈尽孝心,服侍殿下就大大的不应该了。五娘连忙往前一挡,硬把娘的手推了开去。她不愿在外人面前和娘争吵,本想拦下就算,岂料母亲突然大力拉扯,把她推了一个趔趄,只听得“嗤”地一声,她的纱裙竟然被娘从后头扯了下来,露出两条光腿。
容钰顿时惊呆,连忙放了茶杯去扶五娘,五娘母亲趁机一推,把五娘推到了他身上,大声张扬了起来:“前头人多,殿下到后屋去!”
她话音刚落,外面人立刻闯了进来。几个妇人一见屋内情景就“嗐”了一声,半遮着眼睛笑道:“五娘也收着点儿,老太太屋里都敢放肆!”
又有人揶揄五娘母亲道:“怪不得今日穿红挂锦的,原来好事近了。”
众人七嘴八舌正吵嚷,突然听得外间脚步匆忙,是外头女官听见动静,带人进来查看究竟。领头掌事女官一进门就见殿下只穿里衣,和一个半裸女子贴在一起,登时怔住了,五娘母亲慌忙迎前,笑着对掌事女官解释:“是我鲁莽,听着五娘在里头服侍了半天没动静,就擅自闯了进来,让殿下受惊了。”
几位妇人连忙帮腔,笑道:“五丫头自己不讲清楚,说要服侍殿下换衣裳,门一关就两个人,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也不怪她娘紧张,可怜天下父母心。”
容钰整个人都懵住了,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咬定了自己和五娘有私情。此时回想,从一进门老太太问及自己私事这局就布下了,为的就是要让他和五娘衣冠不整现于人前,逼自己给五娘一个交待。他虽然不问政事,脑子里那根弦却时刻都紧绷着,立刻就明白这是因为明坤宫长期疏远家族,老太太才要用这个法子把他拉拢住,借此胁迫母亲。他长这么大从未被人如此冒犯过,顿时气得火冒三丈,却见掌事女官若无其事地为五娘整理好了衣裳,淡淡对身后宫人吩咐道:“翎王内闱岂容外臣肆意谈论?再有人僭越,都带到詹事府问罪。”
这位掌事女官是母亲心腹,她这样说,便是代表明坤宫把此事认了下来。容钰登时勃然大怒,拍桌子怒吼:“哪有什么内闱!我的影卫呢?安平出来!”
他话音刚落,一位武者便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抚肩单膝跪地道:“殿下。”
年轻武者一振铠甲,腰间长刀出鞘,涵养出来的杀气沉凝如有实质,在屋子里森然蔓延。众位女子皆被震慑,不由惊恐失色,齐齐向后退去。
容钰沉着脸叫女官为他披上了外袍,摆出了帝国皇族的威仪,冷冷道:“孤晋封王爵,便有影卫随侍在侧,日夜不离须臾。武者锐利,怕惊着了老太太,才叫他在此暂避。这屋子里一直就有外人,算什么内闱?作母亲的愿意在人前叫女儿脱衣,又与孤何干?”
容钰气得发疯,本要狠狠教训五娘母亲,眼角却瞥见五娘满面羞辱,正拼命忍着眼泪。他心中一软,顾全着五娘颜面就不再多说,只把袖子一拂便走,边道:“去回老太太,今天累了,改日再来问安吧。”
他气哼哼带了大批人马扬长而去,众妇人都觉没趣,讪讪地散了。五娘受此奇耻大辱,一时间只觉得万念俱灰,眼泪都没了,狠狠盯着她娘道:“你是不是要逼死我?”
五娘母亲费尽了心机却功亏一篑,心里头正懊恼得不行,见五娘居然不领情,登时柳眉倒竖,训斥道:“是你想逼死我!好不容易给你找个好门路自己不会使劲,你还想我怎么样!”
五娘气得浑身发抖,厉声问:“这叫什么好门路?你非得叫我丢人现眼,和你一样给人做侍妾是不是?”
五娘母亲冷哼了一声,怒道:“不知好歹!我要是不进莫府,你现在还是个烧火丫头!”她一头心疼自己女儿受委屈,一头惦记着要去安抚老太太,此时无心恋战,便放缓了口气劝道:“别怪娘心狠。你想想,能到皇子屋子里服侍,这是多大机缘?要是能借此扒住了,哪怕他厌你呢,一年两年地磨下来也能养出个孩子。到时候你再争争位份,说不定就立了世子!你看看老太太,当年多苦也熬出来了,现在坐地享福!”
五娘满怀屈辱,听娘一说便恨恨道:“她都瘫了,算哪门子享福?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打了一巴掌。打完她娘又有点后悔,压低声音劝道:“娘是过来人,什么都看得透透的,这是为你好!你还真能出去,随便嫁个穷门寒户不成?人得往上走!娘得去陪老太太,先送你回房呆会儿,屋里给你留了碗燕窝粥。要是听见别人说了啥,别往心里去。要富贵,就不能要脸!”
她一边说,一边推着五娘出屋。翎王虽然已经离开,外头仪仗还没撤尽,庭前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五娘怔怔地任由母亲拉着,却满心茫然不知道往哪里去,一低头,泪水迅速模糊了眼睛。这人世多荒唐,个个画地为牢,非得嫁人,非得富贵,能走的路子明明有十万八千条,她却无路可走。
她神思恍惚,跟着母亲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听见几人言笑,有人“呀”了一声,笑道:“呦,这不是五姑娘嘛?”
五娘一抬头,见是玉夫人带着几个姐妹兄弟款款而来,心不由沉了下去。这位玉夫人和母亲出身相仿,平日两人就明里暗里地争风吃醋,互相比宠爱,比位份,又比谁女儿嫁得好。自己进了皇子别院,想来娘没少给她们上眼药,现在便要来痛打落水狗。她一贯是不服输的,立即咽下眼泪昂起头,冷若冰霜地哼了一声。
玉夫人半掩着嘴巴笑了笑,对五娘母亲道:“家主说老太太不自在,特地传话叫我带几个孩子去凑凑趣。姐姐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不妨先给妹妹透透风,到底是谁把老太太给气着了啊?”
五娘母亲脸上有些挂不住,冷冷道:“里头刚接完王驾,仪仗还没退,我可不敢背后说王爷和老太太的闲话!你想知道,自己问老太太去!看老太太打不打你嘴!”
她说完拉着五娘就要走,玉夫人连忙一扬帕子拦住两人去路,她见着五娘眼睛红肿,就满怀疼惜地抚了抚五娘脸蛋,唉声叹气道:“唉,五丫头生得这样好,怎么就没人要呢?咱家王爷也是个狠心的,看在人家床上床下伺候这么长时间的份上,好歹也给个名分啊!我要是翎王爷,见人亲娘脸皮都贴地皮上了,怎么说也得开个先例。侧妃配不上,烧火丫头五娘可是一把好手!”
她的话刻薄尖利,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五娘面颊上,让她脸上惊人地烫起来。五娘满心屈辱,别过了头,却听见娘还在嘴硬争辩:“名分算什么?那西院里头,上上下下哪样不是五娘张罗的?王爷一刻都离不得她!”
玉夫人掩口而笑,转了头对自己两个女儿道:“呦,快听听,当娘的还在这做梦呢。我可听说五娘为了攀附皇子,不惜在老太太房里光屁股呢,给了老太太好大一个脸面。”
玉夫人说话的声音那样大,一瞬间所有人都向五娘看了过来。五娘紧紧攥起了拳头,拼命忍住眼泪。脚下是一片明晃晃白地,她好像一个人站在戏台上,四面一瞧,全是人看戏的笑脸。她想走,想消失,想跑回房里永远不再露面,可是她娘却还在理直气壮地撒泼,亮着嗓子道:“光屁股也轮不着你嚼嘴,你丫头倒是不露屁股,抬出去两年多,也没见下个崽出来啊!”
世家深院里少有这样泼辣露骨的言辞,话一出口,周围人都哄笑起来。五娘无地自容,涨红了脸。屈辱和愤怒交替涌动着,像柄利刀在胸口乱搅。她听见一些窃窃私语,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她的丑事,她的容貌,和她的不要脸——那个瞬间五娘浑身的血都在逆流,人言如潮,滔滔地,喧嚣地淹没了她。
阶下黑色的挽马蓦地发出长声嘶咴,不耐烦地踢了踢前蹄。马车跟着摇晃了几下,帘子一掀,一位高大的武者突然现身,眯眼淡淡一扫,哄笑声戛然而止。
是安平!
五娘呆住了。
年轻的武者轻轻巧巧跳下车,撩开了织青的厚锦帘幔。昏暗的车厢里看不清人脸,只见得锦缎华丽,车里人大袖一展,露出半截洁白的指尖招了招,冷冷道:“五娘过来!”
五娘母亲听出是翎殿下的声音,登时噤若寒蝉,捂住了嘴。五娘迟疑着缓步上前,安平便抬起手臂,示意她扶着自己上车。
扶着武者手臂上马车,这是贵族女子才有的待遇。五娘惊了惊,却见安平露出半个酒涡,对她眨了眨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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