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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第1页)

杜恒熙虚无的视线焦点落到他身上,“我父亲从前跟我说,他是宁可马革裹尸死,也绝不愿投降屈辱终老的。之前他会投降,是因为我的队伍被围困,如果他不下令,我和其他人都不能活着回来。”金似鸿略微一愣,“想不到他还有点人性。”杜恒熙叹一声,站起来,“于情于理,做儿子的都不应该姑息弑父之仇。”金似鸿说,“我知道杜兴廷死了你心里别扭,你想报仇我理解,现在外界对丁树言是一片声讨之势,你跟总理大人联手,定然就能报这仇了。”杜恒熙转过身,“但如果没有安朴山的势力,我就成了孤家寡人了,我又能做什么呢?”“如果总理大人肯帮你,你又何必要独自出头呢?”杜恒熙不再多言,他看着金似鸿,似乎有千言万语想交代,又好像无从说起。最后只抬手抹去了他嘴上沾着的白沫,轻声说,“走吧,我给你把胡子刮了。”他从柜子里拿出了个西洋盒子,里头是一片四方的刮胡刀,只有半个手掌大。他先把刀片浸入热水洗净,再让金似鸿抬起头,用香皂在下巴处打出一层白沫,然后再用小刀贴着皮肤刮。他动作的小心,神情专注,不至于伤到人。金似鸿乖乖坐着,显得安静又乖巧,他看着靠近自己的杜恒熙,突然问,“云卿,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一对夫妻?”杜恒熙手上的工夫没有停,“什么夫妻?我是妻吗?”金似鸿绷着下巴,因脸抵着刀片不敢做表情,“我只是打个比喻,”口型也张得小,几乎用气流说话,“你懂我的意思。”杜恒熙还是嫌他乱动,一手扣住他的下巴,不让他张嘴,“小心,这刀片锋利得很,把你弄伤了,可不怨我。”“你是拿枪的,我知道你手有多稳,更何况就算你真让我挂了彩,我也不怨你。”杜恒熙松开他,扯了毛巾打湿了给他擦去脸上多余的香皂沫,“没心气,别人弄伤了你,你还不打回去?”“那是你嘛。”金似鸿拖长了调子。杜恒熙微微一笑,他摸了摸金似鸿光洁的下巴,皮肤紧致,五官实在是长得好,英气勃勃,一张脸好看得像画一样。杜恒熙觉得自己的长相太小气,他就喜欢金似鸿这样有棱有角的面孔,挺拔却不过分犀利,笑起来又不失亲和钝感。杜恒熙垂眸看着,感觉自己心中是有柔情的。平淡温馨,有一瞬他的确觉得像金似鸿说的做一对平常夫妻也不错。但想想只是想想,一瞬间的绮梦是做不得数的。准备杜恒熙眼看金似鸿离开了天津。杜恒熙拿着那沓信纸,思考很久,去找了王国惠。王老帅在这一帮人中资历最老,跟杜兴廷关系也沾亲带故,不止是普通朋友,也许还可以主持公道。可临进门时,他看到客厅内坐着一帮军官,安朴山也在,杜恒熙才想起那晚众人商议时,去请安朴山来主持局面的正是王国惠。安朴山要借杜兴廷之死为由头,网罗北洋将领为他所用,替他打上北京。而王国惠等人也自有打算,待安朴山掌权,或权力或土地,自然有好处给他们。谁都不可信任,杜恒熙对谁都无法完全放心,生怕打草惊蛇,反陷自己入罗网。思来想去,他决定自己动手。杀归杀,他还要先找好退路。他虽然有赴死的勇气,也没打算轻易就引颈就戮,白搭上一条性命。他在天津城留有100卫士,都身有武装,是当初军队解散时,他唯一保留下来的武装力量,现在归梁延管理。他之前让梁延清点过,卫士班的仓库里还有成箱的步枪、轻机枪和手榴弹。公馆内有十余名平日伺候杜兴廷起居办公的副官和勤务兵,虽然和那些卫士相比,在武力值上不堪大用,却都是对杜兴廷忠心耿耿的人。杀了安朴山后,这些他都要带走,做他东山再起的本钱。他不打算做鬼鬼祟祟的暗杀行径,即是复仇就要做的光明磊落。待他离津后,便会将杀安的原因公之于众,到时候是成为丧家之犬还是正义之师,全凭大众口舌。哪里愿意接纳他,他就往哪里去。所谓树倒猢狲散,自己是师出有名,他倒不觉得会真落个无处可去的下场,比如马回德可以甩掉一口黑锅,一定乐见其成。只是事发前万万不可走漏风声,安朴山有了防备,自己就成了天津城内瓮中的鳖,不仅是功亏一篑,恐怕还会命丧于此。杜恒熙将家里的钱财地契清点好,现钞都换做了本票,为了以防万一,留了点金条等硬通货,用几个皮箱装了,让梁延带着卫士班先走,约定在上海碰面,自己只挑选了十个人在身边护卫差遣。家里的仆人一并解散,那几个副官都是杜兴廷的人,他不好差遣,想留的跟梁延离开,不想留的走。他左右找不到白玉良,才发现他只在杜兴廷死的那天出现过一次,和他说了两句便离开了。杜恒熙倒没有多想,也许杜兴廷死了,对他倒是解脱。将一切安排妥当后,杜恒熙便包下了一间饭店,当日除了厨师外,都换做自己人,订了包厢设下一桌酒席,邀请安朴山赴宴。杜恒熙这边箭在弦上,另一边金似鸿接应完陆安民的军队,在保定驻扎后,安朴山又急召他带一支小队驱车返回了天津。一路坐在军车上,金似鸿看着车窗外淡青的天色,勾勒出绵延起伏的群山轮廓,心中不知为什么总是惴惴不安。离天津越近,越是心绪不定,好像会有大事发生。他抬手按住了跳动的眼皮,心里不定,便越发着急,担心是司令那儿会出什么事,一个劲儿地催促司机开快点。车在山道上颠簸,没多久就进了城,直奔安朴山下榻的住所。走进屋内,却不见人。问了才知道安朴山晚上是赴宴去了。金似鸿的眼皮跳得越发厉害,神情格外严肃,“是谁设的宴?哪些人跟着去的?”“谁请的不清楚,但有两名保镖跟着。”金似鸿拧眉,“地方在哪?我去看看。”那人报了一串地名。金似鸿又返回门口,驱车去了设宴的饭店。这是一处僻静的地方,林木参天,少有人烟,饭店是数层的西式小洋楼,门口站着两位迎宾员。到了饭店门口,金似鸿才觉得自己这担忧冲动且毫无根据,但来都来了,还是决定上去看一眼。便没让别人陪同,独自进门,却被迎宾员给拦下了。“请回吧,今天这里不对外接待。”拦他的人,男性,方脸,说话声音硬邦邦的,全无表情。金似鸿一打量,就看出他身上衣服不合身,像临时从哪里扒出来的,顿时起了疑,故意装出飞扬跋扈的二世祖样子,“包下了一整家饭店?谁这样霸道,是在开什么宴会吗?”“无可奉告。”那人仍旧回答的生硬。为了不惹人生疑,金似鸿没有跟他多争执,嘟嘟囔囔抱怨两句就转身回了汽车。他让汽车绕着饭店外围兜了一圈,结果在后门连着的一条巷子那儿看到了被迷晕的安朴山的两个保镖。金似鸿心知不好,不知道里头埋伏了多少人,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派人回去叫增援,自己则潜进去,又让剩下的几个护卫守在后门,一旦里头有什么异动,就一齐冲进来。后门连通着厨房,用链子绕着铁门,金似鸿捡了块石头砸烂了锁,从后门溜进去。偌大的厨房空空荡荡,可油锅还热着,人走了没多久。金似鸿放轻脚步,穿过厨房,推开连通外间的门,开一条小缝,看到外头还守着两个人,手搁在腰侧,外套凸起枪管的形状,都背对着他。有人堵着楼梯口他就上不去。金似鸿想了想,退回后门,让一道来的几人把车开回前门,就说爆了胎,制造出响动,把饭店的人引出去。如此一番,金似鸿果然顺利潜入了饭店。荒唐杜恒熙给安朴山倒酒时,听到楼下传来琐碎的争吵声,安朴山喝了口酒,推开窗,享受了阵凉风,探头看看楼下,“那是怎么回事?”小石头进来汇报,杜恒熙说,“是楼下有人的车爆了胎,在饭店门口想找人帮忙换一下,饭店的人催他们快走,不让他们堵在门口。”安朴山摇了摇头,“帮个忙举手之劳的事,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怎么还要把人赶走呢?”杜恒熙笑了笑,“的确是这样的说法。”说着走过去,把开着的窗重新关上了,“喝完酒就吹风,容易头痛的,尤其是最近天寒降温。”安朴山已经有两三分醉意,意态懒散地靠坐在椅背,他看着杜恒熙,笑了笑说,“看不出你倒是很懂得保养。”杜恒熙重新坐回来,“小时候身体不好,身边的人总唠叨就记得一些。”安朴山的手闲闲敲击着桌面,“多注意点总是没错的。最近天津城命案频发,好像就在你父亲出事前几天,还死过一个司机,闹过几场斗殴,局势不是很安全。我听说那丁树言可组织了个什么暗杀团,你出门在外要当心点,多带两个人。你要是再出了什么事,我可真不知道如何跟你父亲交代了。”杜恒熙闻言,半敛了睫毛颤了颤,“刺杀团的事也是从医院那位口中得知的吗?”安朴山一愣,“这倒不是,是看报纸上说的。”杜恒熙淡淡笑了下,“这些新闻记者的嘴真真假假,笔杆子里定天下,连当事人都不知道是非的事,到他们笔下全都成了确凿无疑的真相了,还是不要被他们骗了才好。”安朴山本来是好心提醒,却被他这么一堵,就有些不乐意,“小心驶得万年船,更何况丁树言那个凶残性格,指不定狗急跳墙现在被逼成什么样了,人到穷途末路时做出什么事都不一定。”杜恒熙摇了摇头,态度仍旧平稳,“其实我对这件事还有些疑惑,他前两日登报发表的声明,内容誓天赌咒的,说自己若真干了刺杀的事,死妻死儿子,我看倒不像说谎。”安朴山瞬间板起面孔,“贤侄你也太容易轻信别人了,被这种小人三言两语就唬过去了吗?”杜恒熙抬起眼,目光深邃,“我还听说,那位幸存者口供中提到,他其实并没有见过丁树言,只是在开来的支票上看到了丁树言的名字,可丁树言对外历来是只用印鉴不用名字的。”安朴山神色冷峻,原本懒散的态度也收起来了,正襟危坐,“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他受了诬陷?”杜恒熙微笑一下,“总理大人是河南出来的吧,好像跟在身边的那位良庭先生也是河南人?”安朴山瞪大眼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你好大胆子,别在这跟我含沙射影地试探,你父亲都被我赶下台了,你个小子想怀疑我,你还不够格!”安朴山说到气愤处,情绪激动,血液流速加快,结果刚站起来说完那一串话,就感觉头晕目眩的厉害,四肢都没了力气,他向后踉跄一下,又重重跌坐回了椅子内。一下知道不妙,眼前昏花的视线中,他看见杜恒熙站起来,顶着一张冷白凉薄的瘦窄面孔,如冰雕雪砌般的不近人情,除了眉毛和眼珠是黑的,哪里都像是冰凉的瓷器。杜恒熙从后腰抽出一把手枪,安朴山看着逼近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冷汗瞬间沿着脊梁骨笔直下淌。“你干什么!你竟然给我下了药!”杜恒熙举着枪向他走近,冷冷开口,“你坦白说,我父亲是你杀的吗?”安朴山在枪口面前,虽然沦为弱势,毫无反抗之力,但还是双眼冒火,并不肯服软,“愚蠢!愚蠢至极!杜兴廷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愚蠢的儿子!算我瞎了眼想要跟你合作!简直是个是非不分的白痴!”杜恒熙手臂平稳,并不因他语言颠倒的谩骂生气,“不要说废话,你没有多少时间。”安朴山嘴唇哆嗦了下,他手臂撑着椅子面,全身力气都已经用在不要让自己就此瘫软下去,“没有,我没有让人杀你的父亲。我为什么要杀他,那对我有什么好处?”杜恒熙冷笑一下,“因为你不放心?你想跟我父亲合作,可我父亲却一直左摇右摆地敷衍你,跟你搞起了拉锯战。你怕满足了我父亲的要求,到时候他重新得了势,又会成为新的马回德,动摇你的位置,找你算旧账,可你又没有其他可以依仗的人。虽然都是姓杜,我可比我父亲要好掌控多了,又和你有翁婿关系,如果再添上一个弑父之仇,我肯定会忠诚老实地替你卖命,和马回德不共戴天。”杜恒熙越说,安朴山脸上的血色就越淡,到最后几近苍白,却找不到反驳的突破口,嘴唇嗫喏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都是你无理由的推测。”杜恒熙淡淡点了点头,“的确只是推测,但也足够了,总比一无所知地被人牵引着耍着玩要好。”“我思来想去,丁树言搞暗杀的理由实在不够充足,你说的一切都只在筹划之中,其在北京也远没到四面楚歌的地步,他也不是不知道我父亲在军中威望,不至于蠢到引火烧身。反倒是栽赃陷害要合理一些。”安朴山大睁着眼睛,面上有一种负隅顽抗的灰败,还挣扎着不肯妥协,“无论你怎么说,你父亲的确不是我杀的!”杜恒熙看他这样顽固,也没有和他僵持下去的意思了,看着安朴山的反应,他心里就有了数。手臂平举,他准备扣动扳机。电光火石间,房门突然被踢开,杜恒熙转身看清来人的样子,因惊讶而停顿了一秒。就是这迟延的一瞬,后腰已经抵上了冰凉的枪管。他浑身一悚,身体瞬间僵直。“把枪放下!”一声严厉的呵斥,最后一个尾音却卡在喉咙,没有彻底地吐出来。在饭店的人造灯过分刺目的光线下,金似鸿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人,而杜恒熙也是满脸不可置信。前一秒还是温情蜜语的情人,这一刻竟然枪口相向。命运好像在每一个拐口猫着,悄声说,逗你玩儿。杜恒熙指着安朴山的手,并没有丝毫松动。而安朴山在枪口下,本来都以为今天自己是死定了,眼下看到了救星,简直惊喜得快要落泪。“好小子,算我没白疼你!”金似鸿脑子里空白了一瞬,才把视线从杜恒熙脸上移开,看向瘫软在椅子上的安朴山,“司令,您没事吧?”安朴山摇摇头,“没事,你来的还算及时。”他又把自己撑坐起来一点,努力摆出一些威严架势,不至于太过丢脸。“这小子吃里扒外,立刻把他给我拿下!”这一下僵持的功夫,安朴山的卫兵已经大规模地赶到,楼下爆发几声枪响,很快就是踩踏楼梯的纷杂脚步,人群一拥而上,全都涌进了包厢。一瞬间,形势骤然逆转,杜恒熙孤身立在房间中央,被团团包围。拿着枪的手还是很稳,杜恒熙站着,好像大洋中央的一座孤岛。脸上不见惊慌畏惧,他早就习惯把情绪藏到面皮底下,永远是一副冷静坦荡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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