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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药将开未开,殷红花瓣层层叠叠如流霞熔金,硕大的一朵垂在枝头,热热闹闹簇拥在一起,真是漫天花海、美不胜收。
江怀瑾看着这些含苞待放的芍药,心情也忍不住明媚起来。盛天澜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怎么就笑成这样?从进了园子到现在,嘴就没合上过。”
“还不是为了兄长高兴!”她大大方方道:“如今广陵织造坊已遍地开花,从泉州府新来的那一批孤女也刚刚培训完毕,可以上机了。芍药的长势又这样好,明年的贡品是再无忧虑了。一切都是欣欣向好,怎么能叫我不高兴!”
盛天澜虽然在说她,可自己的眼睛里也全是笑意。
此时已是嘉靖四十五年春,距江怀瑾跟着盛天澜来南直隶读书,已经一年有余。
到了南直隶,江怀瑾才真真正正明白自己这位义兄,在做一些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扬州商会共有三十六位行首,盛天澜既是织造行的行首,也是商会现任会长。自他在盛家掌权以来,便将盛家原有的织造坊扩充到了九座,遍布扬州城内,谓之为“广陵织造坊”。
在扬州郊区,每处设八百台织机,每台织机由三个织妇负责。织妇每四个时辰轮换一次,保证织机昼夜不息。每台织机每个时辰能织棉一寸、麻二寸、绫罗五十厘,因此广陵织造坊每日能产各色布帛数百。
织布机其实并非盛家独有。在古时候,最早是以“手经指挂”而成,即将一根根纱线依次绑结在两根木棍上,再把经两根木棍固定的纱线绷紧,用手或指像编席或网那样进行有条不紊的编结。这种方法费时费力,一天也难出尺把,织布得到的酬劳比之耕种远远不如,因此村户人家的主要收入来源还是以男丁为主。
后来,有巧工将开口、引纬、打纬三项功能集合在一张机杼上,也就成了最原始的织机。两根横木,一根是卷布棍,一根是当经轴,再用一把打纬刀,一个引纬的纡子,一根直径较粗的分经棍和一根较细的综杆。在织布的时候,席地而坐,将经纱的两端分别绑在两根横木上,其中一根横木系在腰间,另一根由脚踏住,靠腰背控制经纱张力,利用分经棍形成一个自然梭口,用纡子引纬,砍刀打纬。织第二梭时,提起综杆,使下层经纱变为上层,形成第二梭口,立起砍刀固定梭口,纡子引纬,砍刀打纬。循环往复,也就能织出一张张布帛了。
到了本朝,慢慢衍生出一种名为“花楼织机”的工具,也是现下最主流的织布机。它由“装造系统”和“花本”两部分组成。其中“装造系统”由一套以竹木杆和股线为基干的部件集合,包括通丝、衢盘、衢丝、综眼、衢脚,从花楼之上垂直吊装。通丝使经丝产生单独升降运动,每根通丝可以分吊二到七根衢丝,综眼位于衢丝之中,所有准备提动的经线均须从综眼穿过,衢盘位于通丝的上部,起控制通丝导向,并防止其相互纠缠的作用。最后衢脚悬于衢丝之下,使通丝垂直悬吊,并控制其稳定。
这样一台织机,等闲女子从入手到完全熟练操作,差不多要一个月。但是上机之后,按工时付钱,全勤的话,每月差不多能得一吊钱,一年攒下来就是整整十两白银。彼时一斤米也不过就三十文钱,一个织妇上工一年,能换三千三百余斤大米。
而一个壮劳力,就算家中有牛马耕具,一年也只能照顾十至十二亩良田。彼时江南有“湖广熟、天下足”之称,“小民佃租富室田,亩出私租一石”,租税为百中取半,即亩产为二石米。一石为一百四十斤,换算下来一亩地也就产两百八十到三百斤左右。一个男丁耕作一年,就算风调雨顺,到手也只得三千到三千六百斤左右的大米。
前者只要上工,就有稳定的收入,且免去风吹日晒、肩挑手提之苦;后者不仅面朝黄土背朝天,更要看老天给不给脸面,掐着点抛秧放水、收割打谷。这二者一年下来,所得竟然相差仿佛,因此在扬州城内,早就掀起了“当织妇、自力更生”的风潮——一天上工四个时辰就能养得起一家子人,谁还愿意在家做那一点打络子、绣帕子的零碎活计?
更重要的是,当女子的收益足够与男子比肩之后,女子们就有了新的、无数的选择。
“下个月,南巡的船队就要在扬州府靠岸了。我听说这次来的是正儿八经的皇孙,在扬州府停留几日,就要去南直隶的陪都巡视。兄长可想好怎么招待了吗?左知府有没有找你商议?”
盛天澜点点头:“昨日刚去拜访完左大人,他说这次的钦差是裕王殿下的世子,今上的皇长孙,应该是皇室之内最得脸面的贵胄了。毕竟你也知道,我朝历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位世子殿下的身份自然不同凡响。”
江怀瑾道:“那么二十四监的大珰应该也会陪同,正好一并宴请,如果能得他们的点头,这一批准备纳贡的琼花也就算过了关了,扬州商会再无后顾之忧。”
盛天澜笑着说:“很是这个道理。”
数十年之后回想起来,翊铮觉得自己的命运转折,很大程度上是从扬州府开始的。
南巡的御船从天津卫出发,沿大运河一路南下,随行大小船只数十,宫婢黄门数百。与她同行的,除了简行殊,还有御前司礼监秉笔太监黎贤、印绶监佥书太监冯保两位大珰,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翁济,以及太常寺卿、首辅严嵩之子严世蕃。
这些人中,翊铮对严世蕃的印象最为复杂。她听说他与其父严嵩劣迹斑斑,卖官鬻爵、朋扇朝堂,是一对狼狈为奸的父子。但真正见到严世蕃本人的时候,她的想法又多少发生了一些改变。
翊铮和简行殊上船第一日,严世蕃就来拜见了。此人身材肥壮如移动的肉山,皮肤白皙光滑,左目瞳仁呈暗灰色,显得呆滞而无神,可他肥肉堆积的脸上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却总是笑眯眯的,见面便一口一个殿下,引经据典,言辞诙谐,妙趣横生。
华盖殿大学士兼首辅严嵩,乃孝宗乙丑科进士二甲第二名,二十五岁的少年进士。更难得的是,皇帝自修道以来,隔三差五要于万寿宫炼丹祭祀,祷告上天。而严嵩却恰以青词晋身,据说辞藻清幽华美,有一卷万金的美名。严世蕃是国子监荫生,按理来说应当文采平平。但此人反应极为敏捷,皇帝喜怒不形于色,每每有上谕下传,总是只言片语,令内阁六位大学士苦苦琢磨一夜,票拟数次,直到皇帝“嫌迟滞,有怒容”,也不敢回禀。但严世蕃只稍稍一思索,便能从各类孤僻典籍中找到出处,恰如其分的领会皇帝的要意。
实际上,严嵩父子的恶名,翊铮本应当敬而远之。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我身份敏感,又刚封世子,对严家父子表现出厌弃,绝非好事。故而严世蕃几次拜访,又是手谈、又是品茗,她都没有拒绝。
在御船行至东海以后,她与严世蕃竟已经熟悉到了彼此交换生辰的地步。
不过私下里,翊铮也对自己产生过怀疑,故而去问简行殊,她是否应当疏远严氏。
简行殊的语气很温和:“严氏的恶名,是殿下所闻;而严东楼此人,是殿下所见。在所见所闻之后,如何抉择,是殿下自己的判断。”
“可是我听说,严氏父子张狂,连我父王亦要奉承,否则他二人便向我祖父进献谗言。现在严东楼对我这样客气,我竟然一时间分不清楚,所见和所闻,到底孰真孰假了。”
“殿下何必非要分辨出黑白呢?”简行殊说:“人性是复杂的,这世界也是复杂的。严嵩父子把持圣意、进献谗言是真,可严东楼才思敏捷、和蔼可亲也是真。这世间的人,不应当非得在殿下眼中辨出好恶,只要好用,就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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