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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那里等我。但我重伤,如果走过去,一定来不及。”宋昏说。
无数焰火将天空乍亮,绚丽夺目至极。楚工匠却不肯抬眼分神哪怕一瞬。他久居姑苏,工匠一个,哪里懂骑术,在马鞍上颠簸欲呕。缰绳于手心里擦出了血,他竟看也不看,浑然一抹,只顾盯着眼前的路。那跃动的马蹄,脚下踩过的每一块青砖,耳旁呼啸而过的冷风。正月里见故人啊,乍暖还寒何止只有江南。“师傅,明年正月一过我就行冠礼,到时候早春和煦,请你下冰溪捉鱼!”梦里,大眼睛的年轻人对他憨憨一笑。
眼前忽地就起了雾。“来这!”隐隐听见前面有几人喊。马儿狠啸一声,停在离那些人数步之地,累得呼哧呼哧吐沫。酉时的梆子此时恰好响了数声。楚工跳下马,只觉喉中腥甜,哗啦一声把胃中之物尽数呕出,两眼朦胧中,见一堆华服人物向他走来,有男有女,竟然还有小孩子。“宋昏——”他们惊呼,紧接着过来扶宋昏下了马。
“赶到了,赶到了就好”楚工吐了口唾沫,嘿嘿一笑,仰头望天,见银花璀璨,焰火绽在头顶,“师傅赶到了,庄儿师傅赶到了”楚工笑着,忽然眼睛一眨,雾就化成水汩汩地流下两腮。
宋昏捂着腰间的伤,还未来得及谢过楚工,只见以林斯致为首的人朝他走来。林斯致身后站着冯利、展刃、严东生、京兆尹夫妇,竟然还有小山。宋昏见了这些人一时呆住,却被林斯致猛地锤了臂,笑:“我以为你死了。”海东青从不知何处猛地俯冲向下,盘旋在众人上方,长啸不止。“它也来了。”林斯致微微勾起唇角。“你们怎得同林斯致一起”宋昏微怔。
“机缘巧合。”孙荃接了句。孙夫人摸了摸小山的头:“上车吧,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了。我和老孙做不了太多,只能送你们进宫门一趟。”说着,连忙催促众人上了孙家马车。马车转了个弯,便向皇宫侧门驶去。金吾卫见了孙荃的拜帖,便放马车进宫。车轱辘一路绕过正在行宫宴的大殿,反而向城楼口行去,停在可攀至楼顶的数百级前。
林斯致和宋昏下了马车。冯利坐定原位不动,却把一副案卷丢给林斯致:“你让我从刑部拿的东西,我给提了大半天了。”“多谢。”“休再言谢吧,我可不敢跟着你们卖命了,我自进殿吃宴席去。”冯利说着,跳下车,往大殿走去。孙荃夫妇也紧跟其后,朝宋昏林斯致道:“就送你们到这里,我们也去参宴了。”
展刃却带着严冬生等人留下来。“你们一个重伤,一个文人,我守在这里以防出事。”只听得展刃冷冷对宋昏和林斯致道。“宋哥哥,他们说你今晚要做一件大事,是真的么?”小山摇了摇宋昏的袖子。宋昏捏捏小山的脸:“不是我,是我们。”他说罢,摇头问林斯致,“他说歌舞一起他就来,离歌舞停还要多久?”
“不晓得,看殿里情况。按往年,应该丝竹停了,歌舞就起。”
几人站在城墙口,听见那大殿里丝弦如银瓶乍迸,一时无话。“林大人,我师傅是林太傅的学生,我小时候,读过林太傅好多好多书。”严冬生忽然耐不住静,说。“嗯。”林斯致不耐烦地哼。“今天星子倒是多。”宋昏插嘴。“亮得很。”展刃接话。大家谁也没点破,却都晓得此刻不过是千钧一发。忽然,于七嘴八舌中,竟留有余白。那一刹那万籁俱寂。
“丝竹停了!”林斯致惊道。
然而,殿中央,望去一片空寂。歌舞未起。
“不好,出大事了。”宋昏急急道,忍着腰伤,甫一转身,却见远处大殿,金碧辉煌之中,一个华服玉冠的男子,竟携着一个少年缓缓走到殿中央。“他果然要找死——”宋昏咬牙喊,倏忽就翻身过了汉白玉阑干。
丝竹声停之前一炷香时,北坊卫宅,红姑和裴训月正猛力劈门。“打不开的。”红姑停了手,绝望道。“不要停,再劈。”裴训月夺过她手里的匕首,朝着铁锁一阵猛砍,直砍出火星,也未见丝毫裂痕。“劈不开的。”红姑摇头,却见裴训月像疯了似的,“阿月,刃都卷了!别砍了!”
“我要出去。”裴训月猛地丢了刀,攥住红姑的手,双目赤红,“我要出去!如果我不赴宴,去的就是我弟弟。我不知道舅舅发什么失心疯要把我锁在这里,裴松若有个三长两短,我饶谁都不放过!”“宫宴,又不是鸿门宴。”红姑嘴上这么说,却接过裴训月手里的刀,替她继续猛砍着。眼见开锁无望,裴训月环顾四周,盯着蜡烛,忽然森森然弯了弯嘴角。
“我有法子了。”她道。红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心霎时提到嗓子眼:“你要做什么?你疯了——放下——你的腿还没好——”
然而下一瞬,只见裴训月泼了烛台,将那焰光尽数舔在门锁上。哗——火势霎时滔天!门被渐渐吞噬,重重火焰中,烧出一道路来。红姑张大了眼看着扭曲的焰苗,冷脸喃喃:“疯子。”下一瞬,她仍旧抱起裴训月就要猛冲出门外。
“抱着我,两个人都得烧成糊卷儿。”裴训月打掉红姑的手,自己将轮椅滚至门前,猛地一跃,尖声叫着就跃了出去。可惜双足无力,她索性借着惯性,贴地又滚了几圈。火舌在几番贴地中早已扑灭,但腹、脊背、大腿处的衣裳却烧成了破布,无数个洞,露出被燎红的皮肉来。
“疯子。”红姑怔怔又道,这回却不犹豫,自己猛地纵身跃出了火门,速将卫岱一剩的药浇了裴训月满身止痛,又把外袍脱下来猛地裹住她身。“小疯子,准备去哪儿?”红姑问。“皇宫,我要赴宴!还来得及。”裴训月笑。红姑便将她一下抱上了马:“自己能去吗?”“能!”裴训月双足虽无力,大腿却已恢复知觉。自小伏在流金鬃上练出来的气势,于骑术上可抵万人。电光火石间,只见她已驰进夜色。
红姑便留在原地,刚打算去通报火防司,转头,却看见,卫宅那场漫天大火中,一排鸟儿朝她乌泱泱叽叽喳喳飞来。
通体玄黑。会说人语。
那是红姑骇然,想起了一月前的雪地、铁铡、老婆子,那是陈小珍豢养的玄舌鸟!
彼时,皇宫中的大殿,丝竹幽幽中,蒙人可汗哈尔努正朝皇帝敬酒:“皇帝万岁,臣恭惟皇帝陛下,文思天纵,圣敬日跻。摘抄自苏轼文集”叽里咕噜又说了一大堆,听得众人都不耐烦,皇帝李懿病得瘦如枯骨,仍带笑回了那杯酒,却见哈尔努又朝太后敬祝,这回竟只有四个字:“太后千岁。”
钟太后施了脂粉如油彩,连笑意也不大显,望去如人偶似的。如此明显地差待,引得殿下群臣都互使起眼风来。只可惜那殿太大,蛇形坐席一排眼风传下去,掀不起风浪,倒不如席间几处空位引人注目。
“卫公还没来?”冯利远远瞅着内阁的席位,讶异。他身旁坐了位北坊衙门的熟人:“没来就没来吧,我们胡知府莫说缺席,连命也没了。”“今年多事之秋。”有人接话。“可不是,我看僧录司的正副主事也没到。”
林斯致为什么没来,冯利当然已经很清楚。他紧张盯着大殿对面的城楼。那几百级台阶上,是一座硕大的登闻鼓,大如象身,凡有人击,天下震闻。敲了登闻鼓的冤屈,皇帝必须亲自当着万民审理。能成吗?冯利想起林斯致温润的眉眼,总觉得心里突突。他放了茶杯,忽听席面一阵骚动,只见殿外,竟然是卫公携了位清秀羸弱的少年而来。
冯利不晓得发生什么,却觉浑身关节倏忽发痒,像天气陡然转阴的预兆。那少年面生,然而,却一脸懵懂地,直接坐在了僧录司主事的位置!
冯利大惊之下,连忙往镇北侯的方向看去,只见镇北侯夫人面色惨白,而那骁勇成神的镇北侯,握紧了拳,陡然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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