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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程凤台起了个早,其实也不能算很早了,刷牙吃过早饭,也有十点多了。对着镜子往领口里掖一条丝巾,三少爷一步一蹒跚地走过来,抱住父亲的大腿,抬头望着他,玉雪可爱的。
程凤台乐道:“哎!臭小子,叫爸爸。”
三少爷努力地叫道:“趴噗……”因为是个爆破音,吐沫喷了程凤台一裤子。程凤台哈哈大笑,抽开腿,摸摸孩子头顶心柔软的头发,然后把他抱起来掂了掂分量。手里托着这么一点点的一个小人,也看不出个脾气和相貌,就是白软和胖,心想如果不是二奶奶那么着紧,肯把儿子让他带着随便养养,慢慢的一天一天把小人养出个形状来,倒还是有点意思的。小孩子也就这段时候最好玩,大到十来岁就没意思了,尤其父子之间会特别生分。正这样想着,大少爷二少爷这两个就快要大到十来岁的男孩子进来给父亲请安了。近日大学堂罢课游行,连他们也受到波及停课了。兄弟二人被拘在家中,成日里焦不离孟,念书写字。
程凤台道:“你们把弟弟看好,别让你妈老抱着他,你妈身体不好。”
大少爷答应了,含笑望着父亲,好像有话要说。
程凤台道:“也别老给丫鬟老妈子抱着,抱得路都不会走了,软的跟个丫头似的。你们当哥哥的,平时要多带他玩,教会他讲话。”
大少爷又答应一声,默了一默,才道:“爸,我们帮着妈带弟弟。你也带我们出去走走吧。”
程凤台扭头看看儿子们,二少爷拘束地躲在哥哥手臂后面,大少爷笑得很腼腆。程凤台心里不大愿意带孩子,因为倘若带出去磕着碰着,头疼脑热了,二奶奶又要和他没个开交了,但是两个孩子平时也极少开口向他要些什么,笑了笑,推搪道:“去问你们妈,她肯放你们出去玩,我就带你们。”
想不到这天二奶奶约了人来家里打麻将,正也没空看孩子。两位少爷一央求,她就答应了。程凤台只好硬着头皮带孩子们去后海吃吃喝喝玩了一圈,买了一些东西,逛了公园,玩得两个孩子热汗淋漓,兴高采烈的。下午把孩子们送回家歇午觉,心里面还惦记着一个更大的孩子,直接就去了商宅。
程凤台心里的大孩子商细蕊,此时真的像一个巨婴一般仰脸安卧在院中一张藤榻上,颧骨绯红喘吁吁的。小来在后面替他打着伞,面前一只小方几,上边摆着茶壶毛巾折扇西瓜,还差一块醒木,就能是说评书的台子,现在充当着他的龙书案。沅兰十九分头把持着水云楼的内务,此时是必然要插手的,同两位大师兄分坐两边,团团围住中间一个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二月红,形成三堂会审的局面。
戏子们通常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商细蕊昨天气得十万火急,却是一个人都抓不着——大家应了商细蕊的号令,躲着吃喝嫖赌奠念侯玉魁呢!谁愿意专程跑这一趟听他发邪火!今天不约而同美美地睡了一个懒觉,一直磨蹭到下午才把二月红押解来。这个时候商细蕊已经给气病了,鼻血哗哗地流,嗓子也毛掉了。本来唱戏的人嗓子没有不带点暗伤的,他每年秋天就容易犯咳嗽,严重的时候足足要咳满一个月。但这回纯粹是气出来的上火的毛病,病得飞来横祸,有点冤枉,那就更气人了。
程凤台进门一看这情形,就顿住了脚,笑道:“哟!商老板处理家务事,我就不打扰了。”
商细蕊张开嘴要说话,喉咙里嘶嘶作响,咳嗽两声,恼恨地皱紧眉毛瞪着眼睛——他明知道他盼着他作伴!沅兰看这眼色,连忙站起来,笑道:“二爷可不是外人,来这儿坐吧,也没把富裕椅子了。”
程凤台慢慢踱进院子,道:“师姐坐吧,我站着喝口茶凉快凉快。”
说着直接拿起商细蕊的茶壶啜了一口,茶里全是一股败火药的怪味儿,喝不惯。打开折扇扇呼两下,扇出一面金光——是台上用旧了的一把泥金牡丹扇子。
沅兰回头敛了笑,恶狠狠地质问二月红:“你接着说!”
二月红前头已把奸情交代了清楚,还有什么可再说的,沅兰这样不依不饶地逼问,显然是要给二月红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没脸了。难怪沅兰这样愤恨,本身梨园行里嫉贤嫉能嫉风头的劣根性,再加上女人对年轻貌美觅得良婿的女人的那一层妒忌。沅兰在北平混了这么些年,也没能沾一沾薛千山这块肥肉。商细蕊虽也与他勾搭过一手,倒让人气得过,毕竟那是商细蕊!她二月红算是哪个阴沟里爬出来的东西!毛也没长齐的贱丫头!
商细蕊根本不关心他俩是怎么勾搭上的,他就关心他俩怎么能拆散,好留着二月红继续为水云楼效力——主要是为了给他搭戏。关起门来在自家师兄师姐面前,他不讲理的毛病全使出来了,什么宽和,友爱,忍让,宁九郎教他的那一套混梨园的为人行事统统一边抛,艰难开口道:“你别嫁,留下来,我保着你。”
程凤台听他那嗓子,毛得扎人耳朵,不禁有些忧心。商细蕊的嗓子坏了,使人感觉就如同绝世的美人被刮花了脸蛋,绝世的高手被废除了武功,特别揪心,特别悲剧。他每次喉咙不爽快,程凤台都怀疑毁成这样了还能不能再唱戏,但是每次过了一阵子也就恢复如初了,不得不说是一种天生丽质。
二月红六神无主地看向十九。十九很知道商细蕊今次的意思,所以难得跟锯嘴葫芦似的不与沅兰针锋相对。她总不能为了帮着二月红,去和商细蕊对着干吧!十九挑起一边眉毛专心吃茶,不与二月红对眼,心想小丫头慌什么?薛千山已经当众公布了婚讯,他还能留得下你?要是这样都能把人留下来,倒真算班主大人的本事。两位大师兄则是事不关己,不闻不问。一个揉着核桃闭目养神;一个嗅嗅鼻咽哼哼小曲儿,自己给自己沏碗好茶叶滋溜滋溜地喝。整个儿都是北平城里甩手老爷们的派头,坐在那里撑个场面。
沅兰成了商细蕊的代言人,一拍茶几,啐到二月红脸上:“班主都发话留你了,你就要点儿脸吧!还真指望着薛家吹锣打鼓八抬大轿呢?做你娘的春秋梦!人那是白睡完了逗你呐!再说了,你和水云楼签的关书没到期,咱们不放人,薛家也不能明着来抢——你要再不识相,往后也不让你登台了,就让你老死在戏班里!”
二月红一味跪着哭,也不知道是太阳晒的,也不知道是抽噎得憋的,小脸涨得通红通红。沅兰骂得热血沸腾,也通红的脸。程凤台见识到他们同行之间的冷酷,不好插话,心里唯有鄙夷。他是挺见不得这个的,一群人在这挤兑一个小姑娘,这算什么事儿呢?一手拍拍商细蕊的肩要往屋里去睡会儿,商细蕊牢牢地攥住他的手,就是不让他走开,心里面被二月红哭得烦死了,同时也觉得沅兰挤兑的方向有点偏差。商细蕊的意思是嫁人等于跳火坑,只有跟着他唱戏才是唯一光明的道路,怎么被沅兰说得跟窑姐儿从良要赎身,老鸨子抬价不放人似的!
商细蕊翻身起来淅沥呼噜闷头吃西瓜,他吃西瓜籽儿也不吐,好比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程凤台怀疑他连咸淡也没尝出来。吃完一片,嗓子凉透了,哑着嗓子简短道:“告诉她路金蝉。”
十九和两位师兄都是一愣。沅兰也呆了一呆,然后刷地回头瞪住二月红。二月红在她的厉目之下一索瑟。
那一个大雨天,路金蝉又不知怎么和夫家怄气,蓬头散发地跑到水云楼后台来给商细蕊跪下了,说只要能回来,哪怕登台不开口,当个龙套也可以。商细蕊看她喑哑哑的嗓子,浮肿苍白的脸,定愣愣的眼睛,人不人鬼不鬼的都脱形了,一面震惊女人生育以后的变化,一面考虑是不是要把她收下来。还没等他想分明,夫家就派人把路金蝉拖走了。路金蝉在雨里用喊救命的声调喊着商细蕊的名字,把所有人听得肝胆发寒。商细蕊也跟着追出去,淋在雨里高声道:她想要唱戏!你们得让她自己做主!没有人理睬他,已经到了这一步,已经陷入了这样的家庭里,一个女人哪还做得了自己的主!
沅兰连吓带诈唬说了路金蝉的往事。在座一位师兄还对这位美丽的师妹记忆犹新,惋惜地叹了一声。这一声给故事徒添现实凄凉的佐证。程凤台就见二月红的脸色从通红转成白,头低低地垂下去。
沅兰在商细蕊吸溜吸溜吃西瓜的背景中,拍着自个儿胸脯痛心疾首道:“就说我!虽不敢和班主比,我大小也算个腕儿吧?不是没人捧啊!不是没人跪着娶啊!快三十的人了,我为什么不跟他们走?我不是个女人?”
说到这里她眼圈一红,手绢一抹鼻子,接着说:“你道行还浅着呢!娶小的有钱男人,哪个不是喜新厌旧的?能有几个靠得住!像一般女人,没个谋生的本事,挂男人吃一口饭那是没办法!我们自己能挣,不趁着年轻的时候攒够了钱,到人家里去随人揉圆搓扁?你又不是他正头夫妻,再没靠山,没积蓄,没手段,你就等着受气吧!路金蝉不比你伶俐千倍百倍?得了一只金知了也才这个下场。你这个笨的,得让薛千山给你打一条金龙金凤凰才保得住身家!”
沅兰口气不善,这一番话却是正理。程凤台和商细蕊这些混久了的人都明白。给人当小老婆不是不可以,但是赤手空拳涉世未深的进入一个宅门给人当小老婆,轻则伤心,重则伤命。商细蕊觉得二月红是在跳火坑,也是旁观了许多例子之后得出的预测。
二月红听到这里,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捂着嘴痛哭出来:“我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
喊完这句话,羞愤得弯了腰,简直要伏到地上去哭了。
众人望着她的肚子,都是神色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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