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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奶奶,他现在烧的这么厉害,如果不看大夫,又不吃东西,恐怕是真挺不过去了。”“这么晚了,找大夫会惊动二少爷,你让下人先用土法给他退退烧,如果明天一早还不见好,你再来叫我,我再去劝少爷。”“是。那我这就去了啊。”管家退出少夫人的屋子,找了两个下人,把男人的上衣脱了,拿酒精给他擦了一个时辰的身子。男人迷迷糊糊地咳了几声,却一直也没再醒过来。求生汤慧把眼下的情形跟孔老夫人一复述,老夫人便接连叹气地说:“你跟我说,我也没办法。桃木这孩子从小就是他带大的,虽然修仁宠他吧,可这孩子在府里也从来不惹人嫌,见谁都笑呵呵的,是真讨人喜欢。这突然没了,连我心里都不好受。你不让修仁出这口气,他是肯定不依。容家也是太仗势欺人了,如果真把他家大少爷送来,估计修仁还不至于这么生气,给几巴掌打一顿可能也就算了,这年轻不懂事的少爷们在外面打架动个拳脚也不是没有,在人家里挨几下打又算得了什么?顶多容家吃点哑巴亏,谁让他家少爷打死人?但送来个表少爷,他能不气吗?凶手毕竟还逍遥法外呢。这事啊……我不管。”“祖母,您不管可以,多少也得劝劝他,如果真在我们府里把人给折磨死了,到了也是说不过去。”“修仁那脾气……你还不知道?你越劝他,他越跟你拧着来。”“唉……父亲他身体要是行,也许他出面说说修仁,修仁会听。”“可千万不能让老爷知道!”老夫人紧张地直摇头。“他这场病来的突然,要不是靠祖传秘方顶着,这年关可能都过不去。眼下就要过年了,怎么也得让他乐呵呵地把这年过了。桃木死的事都没敢让他知道,去年秋天他那口痰要不是桃木帮他吸出来的,他早就走了,这事他到现在还念着呢,昨儿我去看他还问我桃木最近几天怎么没去瞧他,我都好不容易才瞒过去的。”汤慧一脸愁容地叹了口气,自语道:“这可怎么办呢?我是真担心出了乱子,这马上过年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老夫人看她叹气,自己也跟着叹了口气,然后往后一靠,无可奈何地说:“我老了,凡事喜欢睁只眼闭只眼,不愿管闭事。你去找你婆婆说说吧。”不提婆婆还好,一提这孔夫人,少夫人汤慧更头疼,虽这婆婆是自己的亲姨母,可她对这婆婆真是没法高看一眼。孔夫人和自己的母亲同出一母,性格却迥然不同,母亲自幼喜欢读书,家中有私塾,跟兄弟一起认真读书写字,而这个姨母对读书毫无兴趣,从小喜欢刺绣,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摆弄针线绢帛,尽管女人无才便是德,绣功了得的孔夫人也嫁得了一个好人家,可毕竟没文化,对外界的新鲜事物也完全没有接受能力,在她的思想观念里,女人的人生只有持家和生儿育女这两件事。等这个外甥女嫁过来以后,她觉得儿子终于成家立业,自己的使命也完成了,便再也不操心家中大小事物,只专心侍候自己的丈夫,摆弄她一生也放不下的针线。而这两年,因慧一直没有生儿育女,她便颇有微词,为这件事,常常会说些让慧很难堪的话。所以,表面上既是婆媳又是姨母与外甥女,亲上加亲,私下婆媳关系已经很紧张。她知道,一旦找婆婆去做和事佬,孔夫人肯定又会把这件事的责任往她的身上推。依孔夫人的逻辑,如果修仁有个一男半女,肯定不会把心思都花在桃木身上,自然不会生出这些事端。至于修仁大哥那房,更是指望不上。孔修身跟他爹一个样,身子弱,冬天一到就卧床,一年到头银子不少花,家里外头却什么事也甭指望他。孔府一直是个表面非常详和的人家,但要把底子掀开,也像洋葱一样,一层又一层。汤慧从老夫人那里回来,便没了主意。如今能商量事的也就管家一个,虽然他人平时话不多,也不像有的大户人家的管家那么咋咋乎乎,但做起事来,都还算是比较周全。叫桃花把管家找来以后,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想了个不得已的办法。在账房支钱二少爷肯定会知道,所以少夫人贴了些自己的私房钱,让管家悄悄找人去抓药,至于药方子,是把大少爷房里长年侍候他的一个略懂医术的仆人给叫来把了脉,粗略地写了一个,反正吃不死人。药也是悄悄在大少爷院里熬好了偷偷端过来的。死马当活马医,一天三顿中药汤子灌下去,两天以后,男人的烧终于退了,但因为一直没吃东西,人还是虚弱的不行,而且他依然拒绝进食。万般无奈,少夫人汤慧趁夜里二少爷睡下了,便让管家把下人房里的其他人支到别处去睡,然后她悄悄进去见那个男人。见忽然进来一名女眷,床上的男人愣了一下,但因没力气说话,便只看着她。“我是二少爷的夫人。”汤慧轻轻地开了口,并心疼地在看着他说:“这几天让你吃了不少苦,我替二少爷给你赔个不是。其实他知道你是无辜的,他只是没地方撒气,迁怒到你身上,也请你谅解他,毕竟死的人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亲弟弟一样。我也看得出,你被容家送来替大少爷受难,也是有苦衷的。我知道,二少爷这样对你还不至于让你干脆就不想活了,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这样做,我都希望你能替容家和孔家这两家想想,如果你真的就这么走了,容家和孔家以后就没一点交情了。很多事不能光看表面,这两家在南京城里都举足轻重,如果两家翻脸,会牵扯到更多无辜的人,你肯定也不希望有更多的人像你这样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吧?”说到这,汤慧发现男人流了泪,便知找到他的软肋了,于是赶紧趁热打铁:“常少爷……你看你毕竟还是个少爷,都避免不了遭这个罪,如果是下人那岂不是更悲惨?被你们容家大少爷打死的桃木不是更冤吗?你活下来,不只是救了自己,也等于救了更多像桃木那样死了都没人给他偿命的人。”男人终于闭上眼睛,抽泣地吸了几下鼻子。汤慧跟她母亲一样,从小在私塾里长大,有一肚子墨水,通情达理,所以她没费多少口舌便把他说动了。等她离开以后,管家进来把盛着热粥的碗送到他面前时,他便咬着牙慢慢地开始吃,像忽然有了某种信念一样,在他眼中可以看到想要活下去的希望之光。生气腊月十五那天早上,二少爷一起床就在屋子里喊管家。门外端着脸盆守着的丫环秋云赶紧放下盆子去叫人。管家来了在门外叫了声“二少爷”便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心里跟祷告似地念叨着可千万别是又想起来什么了找那个人的麻烦,这好不容易才活过来的。二少爷仍然在床上坐着,一脸的起床气。看见管家进来,便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句:“人呢?”“啊?”管家有点糊涂又有点装糊涂。“我说这几天怎么都没见着人?死了?”二少爷瞪了他一眼。“啊……”到底是躲不过去的管家这才吱吱唔唔地说:“那个……常少爷他……”“常……常少爷?”二少爷气得都结巴了,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常……常生他没死,这几天一直病着,刚有点见好。”管家头也不敢抬地说。二少爷这才阴着脸问:“能说话了?”“能了。”“让他来见我!”“二少爷……”管家犹豫了一下,才说:“他恐怕还来不了。”“你说什么?”孔修仁立刻对管家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那个……下雪那天晚上,冻着了,腿脚到现在还不利索,一直在床上躺着呢……”“他容家的人是到我孔家来养身体的吗?”二少爷顿时就火了,用力地拍了一下床,吼道:“拖也要把人给我拖过来!”“是,是。”管家应着,赶紧出去了,然后一面去下人房接人一面叫人去通知二少奶奶,他怕再出点什么事自己兜不住,这好不容易才拣了条命回来,别再给折腾没了。找了个小厮把常生架着,他又把人给带到了二少爷屋里。自打常生进了屋,孔修仁就一直用怨恨的眼神盯着他,见他气色确实差,两条腿跟抽了筋似的摇摆不定,他嘴角立刻浮出一抹狰狞的笑意,冷哼了一声说:“命够大的,居然没死!”常生一直低着头,此时听他这样说,头也没抬,只是一双手暗暗握了握拳。这时管家问道:“二少爷,人带来了,请问有什么吩咐?”孔修仁收起狞笑,阴沉着脸说道:“我们孔家可不养闲人,我不管你是谁家的少爷,既然是送到孔家给桃木抵命的,就是我们孔家的人!命给你留着,人不能闲着,以前桃木做的事,以后你代他做。”说着,向门外喊了一声:“秋云!把水盆端进来!”“是。”秋云应着走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盛了大半盆水的铜盆,盆边搭着一条毛巾。“把盆子给他端着!”孔修仁对秋云说。秋云用眼角瞄了一眼二少爷头都没敢抬地向常生走过去,准备把手里的脸盆交给他。常生由小厮扶着都站不稳,只好干脆又跪了下去,然后举起双手,接过脸盆。孔修仁下了床,来到常生面前,接过秋云洗好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脸,然后把毛巾用力地摔回脸盆,结果,毛巾击起的水花溅了常生一头一脸,甚至连衣服都湿了一大片。孔修仁则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走了出去,同时大声把管家叫了出去。似乎出完气就好过一些的孔修仁站在外屋心平气和地对管家说:“年关马上就要到了,你今天到大少爷院里问问他们那边还缺什么,年前给置办齐了,老夫人和夫人那边还像去年一样,添些衣服首饰。你去给我拿件袍子,我去老爷那看看。”管家应了又回到屋里取了他的棉袍子送出来,然后问了一句:“早饭是回来用还是和老爷一起用?”“在老爷那里用吧,我自己吃不下。”说着,穿好袍子走出去,刚好迎上正匆匆赶过来的妻子汤慧。见管家递了个安心的眼色,少夫人便知今天没出什么大事,于是才放慢了脚步,笑了一下说:“表哥这么早起来是要去哪儿?”“你来的正好。”孔修仁也笑了笑,然后拉着她的手说:“跟我一起去看看爹。”于是两人手牵手一起到孔老爷那去了。管家跑回二少爷屋里把地上的常生拉起来,嘱咐小厮回去帮他换件干爽的衣服,常生这才轻声地开了口:“我没什么要紧,您不用管我了。”“这哪成?”管家一边同他往外走一边说:“二少奶奶吩咐过了,要照顾好你的身子,这寒冬腊月的,弄一身水又得着凉感冒,赶紧换了去躺着吧。二少爷要是找你,我再去通知。”常生轻轻地“嗯”了一声,被小厮送回去了,秋云端着那盆水出来,叹了口气,自语道:“这以后的日子还能安生得了吗?”祭拜这天,孔修仁从他父亲房里出来,终于是出门去了,这还是死后的近半月以来,他还第一次出门。到未时都过了,他才回来,胳膊上搭了一条崭新的大红马褂,手里还提着一个竹篮子。一路遇见的他的下人都毕恭毕敬地叫着“二少爷”,他却谁也不理,像根本没听见似的,急匆匆地奔着自己屋里的方向而去。进了屋,二少爷脱下棉袍子扔在迎上来侍候的秋云手里,问了一句:“怎么还是你在这儿?让那个人来侍候!”“是。”秋云放好袍子赶紧出去找管家。不一会,管家带着常生进来了,只是没再让小厮扶着,而是拄了一根红木拐杖。看见二少爷用凌厉的目光盯住了那根拐杖,管家忙说:“下午宋先生来看您,等了一会,也不知您何时回来,就先回去了。来时他顺便带了根拐杖,说是那天看见常生跪在地上,猜他日后会多有不便,所以……”“关他什么事?”孔修仁打断管家的话,问了一句:“宋祖宪说找我什么事了吗?”“没说,就说改日再来拜访。”“知道了,你出去吧。”管家出去以后,二少爷把从外面带回来的竹篮子拿到靠窗的一张桌上打开,把里面的香、香炉、烛台、蜡烛和一些水果、点心拿出来,一一摆好,点上蜡烛,然后又把那件红色马褂整齐地放在桌上,最后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点着一柱香拜了三拜。站在屋中的常生已然明白他在做什么,定是在祭拜那个死去的仆人,只是没想到一个主子竟会对一个下人如此在意和用心,而这几天加在自己身上的痛苦也让他深刻体会,这死去的仆人在主子心中的地位非比寻常,不然谁会因为仆人被打死了而如此心狠手辣地去折磨一个送来抵命的人。若非痛失所爱,必不会这般疯狂……“你过来跪着!”二少爷的一句话打断了常生的思索,刚萌生的一丝同情也因这句话而渐渐熄灭。他艰难地走过去,看都没看二少爷一眼,便扶着双膝慢慢跪了下去。膝盖落地的一刹那,他吃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便默默地低头跪着,仿佛这死去的人是他打死的,在深深忏悔一样。二少爷不待见地瞥他一眼,转身走开,然后换了身衣服出去了。他这一出去,整个晚上便都没有回来。那天晚上,二少爷睡在了汤慧房里,因为白天去看望父亲时,他气息微弱地叮嘱了好几遍让他们赶紧为孔家传宗接代的事,不得已,二少爷只得去做做样子。侍候他们夫妻二人躺下,丫环们都出去以后,汤慧便坐了起来,一脸愁容地说:“表哥,我有种预感,这年过完以后,娘准要跟你提纳妾的事。”孔修仁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说:“事到如今,纳就纳吧。”“纳了你就不能还让人闲着。”“纳多少闲多少,娘愿意给纳我就纳,人要不要那还不是我说了算?”“你糊涂,纳了你不要人家,这事不就露了?”“露就露,我也不怕了。桃木没了,娘要怪也只会怪我一个人身上,他能把我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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