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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严莉莉最初的人生记忆是在马背上悠悠荡荡地晃,他那时三岁多一点,跟着严微走在长征路上。由于年龄太小,他根本不记得这位后来被他亲切称为“老严”的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一个高大挺拔的身躯总是在他的身边,有时候抱着他,有时候背着他。伏在严微背上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被那个又黑又长的麻花辫吸引,看着辫梢在颠簸中一上一下,嗅着发丝中散发出来好闻的香气。从那时开始,严微的气味就让他心安,也许是八年以后他与严微关系那么融洽的起源。
但是那个令人心安的可靠身影在到达陕北白起之后就不见了,严莉莉被转交给老刘照顾,随后被带到延安,进入了儿童保育院。在最初的陌生与不安之后,严莉莉渐渐习惯了无人依靠的生活。保育院那时只有一男两女三个保育员,却要照顾十几个年龄不等的小孩,于是关怀和爱心被分散,到了每个孩子的身上就所剩无几。严莉莉是个天性乐观的孩子,是生长于旷野中的蓬勃野草,就算没有精心施肥也能活得很好。只是他总觉得好像自己曾经也拥有过被呵护被溺爱的无限温柔,这温柔似乎来自于一个应该被他称为“妈妈”的女人,但那个柔柔软软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形象如此模糊而遥远,以至于他在内心认为是一种臆想或者幻觉,这样的幸福他从来不曾拥有,也不会再有。
五岁那年,严莉莉开始逐渐形成对这个世界的完整认知。延安的天时常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沙尘气息,一切都是干巴巴的,在屋外待上一会儿就会满面尘土。保育院唯一的男保育员姓张,大家都叫他二贵,是个看起来很凶的壮汉,性格粗糙了一点,但实际上很有责任感,人品也很可靠。两名女保育员,一个姓孙,名叫阿英,年龄较长,于是大家都叫她英姐;另一个姓钱,叫小月,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严莉莉主要是小月在带,这个小姑娘心地善良软软糯糯,可能是后来压根管不住这个小混蛋的原因。一般孩子比较害怕二贵,因为他高高壮壮看着很凶,但严莉莉却没把他当回事,因为他早就看出来二贵的脑子比较简单,是个好糊弄的人。实际上严莉莉最怕的是英姐,或者对他来说是英姨,因为这位保育院实际上的主管是一个严肃认真的女人,戴了一副圆形眼镜,一双犀利眼睛总是从镜片后面射出洞察一切的光。每次严莉莉调皮捣蛋,她总是能一眼看出小男孩玩的是什么诡计,也能准确地抓住他的痛点,让他不得不乖乖就范,心甘情愿地服从。
严莉莉打小就是个聪明孩子,但这聪明劲儿无法在正事上得到施展,便用在了错误的地方,起到了错误的作用。他在延安干的第一件大事就让他声名远扬。那年春节前后,他刚过七岁生日不久,老刘的几个朋友从外面回来,带回了几串鞭炮,准备在除夕那天放。边区物资匮乏,鞭炮是难得的奢侈之物,所有人都很期待。小孩子们缺乏延迟享受的能力,心痒痒的恨不得立马一睹为快,严莉莉本来是其中最小的一个,眼珠子一转,便想出了一系列坏点子。他那时候还没长开,瘦瘦小小,趁大人们没注意,偷偷从窗户溜进了老刘的房间,把那一长串鞭炮全都偷了出来,顺手拿走了放在厨房灶上的火石。好玩的东西到手了,但怎么玩又成了问题。这可难不倒严莉莉,他早就打算好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计划——炸屎。他带领着一帮人,将目标锁定为新鲜的牛屎,还一定得是没有风干的那种,从村外田野一直炸到村头老树,等大人们发现的时候,几个小孩已经满脸满身污迹,臭气熏天,真是连狗见了都要摇头绕着走。后来那一整个除夕大人们没干别的,就顾着洗干净这几个臭小孩了。严莉莉是其中最脏最臭的一个,也是跑得最快的一个,大人们跟着他跑遍了整个村子才把他抓回来洗澡,于是臭气在村中环游一圈,余味绕梁,三日不绝。洗严莉莉的时候,小月一边洗一边哭,可能是熏坏了,二贵在旁边大骂他们浪费了珍贵的水资源,英姐则没有说话,看着一脸无谓的严莉莉,若有所思。此役一下子打响严莉莉的名头,为他日后获得“混世魔王”的诨号打下了坚实基础。
但从此以后,严莉莉就成了英姐重点关注的目标,也许是他调皮捣蛋的次数太多,以至于成为了一种先入为主的偏见。在被习惯性地怀疑且冤枉过几次以后,严莉莉从最初的愤而辩解逐渐变成了麻木无谓,最后变成了一种强烈的逆反。好,不是什么坏事都觉得是我干的吗,那我还不如真的一早就去干,那才不亏。
很多年后,已经历经世事变得成熟的严莉莉回想起这段经历,会暗自嘲笑自己当初的愤世嫉俗。但是后来他也想明白,其实那个孤独敏感的小男孩只是缺少了一些真正的关怀。潜意识里,他依然深深留恋于婴儿时期受到的温柔呵护,那是来自于许幼怡的柔软又深沉的母爱。当然,值得庆幸的是,他最终还是重新得到了这样毫无保留不设条件的母爱,并且不仅是一份,而是双份。只是在此之前,那个倔强的小男孩还需要自己独自承受支撑一段时间。
(二)
小男孩长大一点之后,逐渐有了性别意识。严莉莉几个原本的好哥们开始意识到他的名字很是有点与众不同。严莉莉,严莉莉,这个“莉莉”,好像是女孩子才会叫的名字。于是那几个所谓的好哥们开始嘲笑他,打击他,最后变成了合起伙来孤立他,欺负他。严莉莉一开始不以为意,但是逐渐发现那几个男孩子都不带着他玩了,这才急了,开始奋起反抗。事实证明这帮混小子都是纸老虎,都只会些嘴上功夫,严莉莉在强烈抗议无果后,率先动了手,几个回合就把嘲笑他的三个人都打倒在地,对方倒也没受多大的伤,就是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嘤嘤哭泣。严莉莉以胜利者的姿态叉腰站在他们面前,但很快被闻讯赶来的英姐带走,后者也不听他解释事情缘由,直接罚他去帮小月洗衣服。严莉莉最讨厌的就是洗碗洗衣服以及一切与水有关的活,他讨厌那种湿漉漉的感觉。在洗了几个小时洗到十个手指都皱巴巴的,小月才放他离开。严莉莉一肚子气,心想,这奇怪的名字到底是谁给我取的?还行不行了?便去问老刘。老刘说,是严微起的。严微是谁?严莉莉问,是我的爸爸吗?老刘迟疑了一下,说,不是,她是个女孩。
女孩?严莉莉依稀想起小时候伏在那个宽阔坚实后背上的可靠触感。他还以为那个人是自己的爸爸,但是不是,哪有女孩是爸爸的呢?严莉莉不懂,就缠着老刘问,老刘支支吾吾半天,后来告诉他,严微和他的妈妈许幼怡是很好的朋友,现在两个人都在遥远的南方,在为了新中国的事业辛勤工作,那工作很危险,所以不能把他带在身边。好吧,不能在身边就不在身边吧,反正保育院的孩子基本都是这个情况,都像恣意生长的野草,能够吸取多少天地精华就看自己的本事了。他严莉莉当然是有本事的人,至于那些满嘴胡言乱语的宵小之徒,就让他们去嚼舌去造作吧。
严莉莉从此变得更加孤独。他虽然表面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但心里还是有点难过。其实那帮人要是从此不再理他,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罢了。但那帮小混蛋又找出了新的折磨他的方法。有一天,严莉莉自己一个人在田野里捉虫子,那几个小子却主动找上门来,为首的那个已经十三岁了,个子长了起来,便尤其嚣张跋扈。他指着严莉莉的鼻子说,你知道吗,你没有爸爸,你是个没人要的野种。然后旁边的几个小跟班很配合地大声笑了起来。严莉莉只觉得一阵热血猛冲头顶,他大喊,我不是,我有爸爸,我才不是没人要的。但大孩子却坏笑起来,说,你有爸爸?那你说说,你爸爸是谁,他现在在哪里。严莉莉语塞,感到一阵茫然。他只知道自己的妈妈叫许幼怡,有一个好朋友叫严微,而他本人就是被严微一路护送到延安的。可是爸爸呢?爸爸是谁?爸爸又在哪里?
那几个小混蛋见他不说话,知道把他问住了,于是又得意地大笑起来。严莉莉很生气,他急了,红着眼睛就向他们扑了过去。这倒是正中大孩子的下怀,他们早就不是此前被严莉莉打败的乌合之众,像是有备而来,已经制定好了作战计划,几个人配合起来,两个人拉住了严莉莉的胳膊,还有一个抱住了他的腰,让他根本动弹不得也发挥不出自己的实力,被牢牢地钳住。那个大孩子悠然自得地走到严莉莉的面前,朝着他的脸上狠狠地来了一拳,让他立刻感到天旋地转,两眼直冒金星,鼻子里流出血来。几个人配合之下,又对他拳打脚踢一番,把他打了个七荤八素,痛得整个身子都缩了起来,但就是不吭声也不求饶。那大孩子揪住他的头发,朝他的脸上啐了一口,骂了一句小野种,又往他肚子上踢了一脚,把他踢得跪倒在地。余下几个人松开手,把他像一只破旧的口袋那样丢在地上,扬长而去。严莉莉躺在那里,感觉血从嘴角流下来,浑身痛得动弹不得。他躺了好久,直到夕阳快要西下,才稍微缓过来一点,慢慢爬起来,擦去嘴角的血,摸了摸脸,感觉脸上已经肿了起来,很快就会泛起大片青紫。他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独自一个人在田埂上慢慢地走,夕阳下的小小身影显得那么孤独,那么无助。
如果是一般的小孩,大概会就此忍气吞声甚至俯首称臣,但严莉莉绝不会,如果他这么做他就不是严莉莉了,也不是许幼怡和严微能够养出来的小孩。过了几天,严莉莉找准了一个机会,把之前打他的大孩子堵在厕所里。大孩子的裤子还没提起来,就被严莉莉一拳打在鼻子上,登时痛得眼泪流出来,鬼哭狼嚎,喊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快来帮他。严莉莉才不管那么多,冲上去把他掀翻在地,骑在他身上就是没头没脑地打。大孩子的帮手很快就来了,几个人拼命去拉严莉莉,但怎么也拉不开,急得他们各种拳脚招呼上来,但严莉莉不管不顾,再吃痛也只揪着一个人往死里打。等大人们赶过来的时候,几个小孩身上都脏兮兮的也挂了彩,严莉莉脸上身上都是伤,新伤叠旧伤,但那个欺负人的大孩子比他更惨,缩在地上嘤嘤地哭,脸上红的黄的白的液体混合像是开了一个酱油铺。英姐很生气,赶紧把严莉莉拉开,后者骄傲地站在一边,脸上还流着血,但神情孤傲,冷冷地睥睨着那几个嗷嗷直叫的小混蛋。简单处理伤口包扎之后,英姐认定是严莉莉先主动找事,命他在屋檐下罚站,严莉莉也不解释,就抱着手傲然站过去。几个小孩走过来想损他几句,被他冷冷的眼神扫到,竟然直接吓跑了。严莉莉就那么冷然地站在那里,眼神越来越冷漠,也越来越决绝。
从此以后,他的性格越发叛逆调皮,肆意野蛮生长,随着年龄增加,逐渐变成了一种混不吝的潇洒,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怎么捣蛋怎么来,不让人好过,但他自己也捞不着什么好处。如果被责骂被惩罚,他也全然满不在乎,嬉皮笑脸,不求饶也不解释,油盐不进,照单全收。很快,一个诨号被人传开:“混世魔王”。没什么不好,他心里想,至少这样,就没人敢主动惹他,也没人敢欺负他。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偶尔会被噩梦惊醒,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眼泪已经打湿了枕头。在梦中,那个应该被称为“妈妈”的形象,那张许幼怡温温柔柔的笑脸,距离他越来越远。那个名叫严微的高大女孩,牵着妈妈的手,头也不回地决绝走了,只留他自己在身后拼命地哭拼命地叫,拼命地往前追但怎么也追不上。严莉莉颓然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严微和许幼怡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徒劳哭喊,没有任何用处。这梦他做过了无数遍,做到最后,他熟悉了套路,索性不哭了,就直接坐下来,抱着腿,冷漠地看着二人远去,但依然能够感觉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没有就没有吧,什么都没有,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三)
老刘说要把他送到上海去,送回许幼怡和严微身边。一开始,严莉莉是欣喜的、激动的,但很快又变成了一种怀疑和敌意。怀疑是对着许幼怡,他不知道这个生理上的母亲是否还会像他回忆和期盼中那样爱他;敌意则是对着严微,这个人并不是他的爸爸,却在许幼怡身边担任了如此重要的角色,那么她是谁呢,又会对他严莉莉怎么样呢?
当然,这样的忧虑在真正见到许幼怡和严微二人之后,就逐渐消散了。严莉莉第一眼见到许幼怡时,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心安,她一直温温柔柔地笑着,张开手臂拥抱他,母亲的怀抱让他感到深深的依恋,也许最终还是归结于血脉相连的魔力。但他对于严微的感情确实是复杂的,一开始,他有敌意,毕竟这家伙给他起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名字,让他因此受了不少痛苦,但当她靠近自己的时候,严莉莉准确地捕捉到了三岁那年在长征路上嗅到的让他感到无比熟悉和亲切的气息,能够回想起依靠在那个坚实臂膀上的记忆。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终于接受了这两位母亲。但许幼怡和严微终究还是不同的。许幼怡是心灵最深处的港湾,是一个孩子能够感受到的最温柔最无私不设任何先决条件的毫无保留的爱,是最后的庇护所和疗伤地。但是严微却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严莉莉更能感受到与她在情感上的共鸣。严微这个人,总是一副酷酷的样子,不爱说话,不像许幼怡那样,经常唠唠叨叨,管这管那。但严微的关怀又好像是润物细无声,总是悄悄地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有些时候,严莉莉觉得,尽管许幼怡是爱他的,但有些东西有些情感她不理解,但严微会懂。也许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身上终归还是有些相通的品质,那种由于过于坚定而显得倔强的意志,那种不愿解释不愿妥协也不愿示弱的固执。其实两个人之间从来没说过什么肉麻的话,也没有真正坦白交流过情感上的体会,但心意相通有时就是心意相通,理解和共鸣不需要血脉相连,也不需要论证与理由。
很多年后,严莉莉回想起来,惊觉其实严微早就承担了一个“父亲”需要承担的角色。她确实不是个男人,但谁规定在一个家庭关系中,男人应该承担什么角色,女人又应该承担什么角色?严微并不完全是“父亲”,许幼怡也不完全是“母亲”。一个家庭的责任分工,本来就不应有囿于性别偏见产生边界明显的分野。只要确认一件事情就足够了:在严莉莉与严微、许幼怡共同组成的小小家庭里,一切运转良好,所有的爱与责任都得到了很好的贯彻,他严莉莉十二岁到十六岁的成长过程中,感受到的是一个完整家庭的完美的爱。至于这其中是不是有一个“父亲”,又有什么必要呢?
严莉莉甚至后来慢慢喜欢并崇拜严微,因为她实在太厉害了。以前在延安的时候,老刘就对他说过,这位妈妈以前打过不少仗,经验丰富,身手了得。严莉莉一开始还不信,有意考验她。那是严微给他买完武侠小说之后,他入了迷,一直看到深夜,看到其中写暗器偷袭,突然鬼精灵上了头,决定要对严微调皮一下。第二天清晨,他看见严微在屋外锻炼,便偷偷跑进厨房,在正对着厨房门的柜子上安了一个弹弓,皮筋处放了一个石块,用绳子扯紧,一直绕到门后,然后虚掩了门。他知道严微锻炼洗漱过后就会来厨房做早饭,只要一开门,那弹弓就会发射,然后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脑门正中。想到这个情景,严莉莉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正笑着,严微就来了,他赶紧藏好,屏息静气,等待诡计得逞的那一刻。严微一开门,那石块果然“嗖”地一声飞出来,严莉莉正要发出胜利的大笑,谁知道迅雷不及掩耳之间严微只是伸出手在额前轻轻一挡,那石块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她的手里,看得严莉莉一愣一愣,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就在他愣神的片刻之间,严微的手指翻转,稍一用力,石块便飞了出去,“啪”地砸在了严莉莉的脑门上,疼得他“哎呦”一声从躲藏之处跌了出来。严微转过身,笑盈盈地看着他。严莉莉站起来揉了揉脑门,想跑,但被严微一把揪住领子,又拽了回来。严莉莉本来以为严微肯定要训斥他一番,甚至可能会动手,就梗直了脖子闭上了眼睛,等待一阵暴风骤雨,但什么也没发生。他睁开眼睛,发现严微已经松开了他,对他一本正经地说,你这弹弓做得不行,太松,威力不够。他不服气,因为这弹弓是他自己亲手做的,便说,你行,你来啊。严微笑道,我来就我来。
后来一整天里,严莉莉看着严微一双巧手从无到有神奇地变出了一个新的弹弓,他空拉着试了试,果然很是紧实。严微给他演示,拿起弹弓,放了一小块石头,瞄准远处,“啪”一声,打断了十米远的一根细细树枝。严莉莉看呆了,忍不住拍手道,牛啊老严,你是真的行,我以后就跟你混了。说着他接过弹弓,要自己也试试,但显然试错了方向,因为他对准了自己家的玻璃,严微都来不及阻止,“啪”,照相馆的门玻璃上出现了一个大窟窿。然后只听见高跟鞋噔噔下楼的声音,然后是许幼怡的怒吼,严微!严莉莉!你们在干什么!再然后,就是严微和严莉莉一大一小两个人头顶枕头站在屋檐下灰头土脸地罚站,严莉莉悄悄用手肘捅了捅严微,小声说,难兄难弟。严微板着脸,谁跟你是兄弟,辈分不能乱。但终究绷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于是严莉莉也笑,一大一小两个人笑得抱成了一团。
许幼怡对严莉莉好的方式则与严微完全不一样。她显然有时候很不满意严微,觉得严微是在放任严莉莉瞎闹。她希望严莉莉多读书,最好能够去国外上大学,回来以后做一个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的高级知识分子。严莉莉显然对读书毫无兴趣,老实说他在延安也没受到什么好的教育。来到上海以后,他上了几天学就不愿去了。但许幼怡坚持每天督促他认字念书,至少要学一篇文章。严莉莉不愿意,就偷懒耍滑。他以为许幼怡就像他所看见的外表一样,温温柔柔,软软弱弱。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那天许幼怡给他布置了作业,让他读一篇文言文并抄写,他不愿做,偷偷溜出去玩,傍晚才尽兴回来,远远地看见许幼怡站在照相馆门口,一脸焦急。他有点愧疚,便走过去,抬头一看,发现许幼怡已经铁青了脸,说,不学习,就不要吃饭。严莉莉倔劲上来,说,不吃就不吃。当真回到自己房间,晚饭也没吃。半夜实在饿得不行,他偷偷溜到厨房,看见桌上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再一看旁边,严微坐在那里直直地看着他。严莉莉一边狼吞虎咽吃面,一边对严微说,老严,还是你对我好。严微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屁,这是你妈给你做的。严莉莉一愣,说我不信。严微说,你去书房看看她在做什么。严莉莉跑过去扒在门缝偷偷往里看,发现许幼怡正伏在桌前,把那篇他不愿学习的文言文一句一句分别抄在纸上,字写得很大,才想起来下午他跟许幼怡顶嘴,说那文言文太长太复杂,他根本读不完一篇,还不如一句一句地学。所以现在许幼怡就在一句一句分解,准备一句一句地教。严莉莉看得愣在那里,严微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身后,说,你好烦,搞得我们两个都睡不好。严莉莉感觉眼睛有点湿润,但嘴硬,说行了,我知道了,我学还不行吗。的第一句。许幼怡不由得微笑起来,便走过去,摸摸他的小脑袋,说,先吃早饭吧,吃完饭,我教你。
几年以后,严莉莉到了部队,干了几年,才发现许幼怡是对的,无论他是否要成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是否要做技术相关的工作,知识都是必不可少的。他是部队里少有的识字的战士,所以全国解放以后,他提了干,成为一名军官。如果他没有成为军官,那么在建国后的几年中,许幼怡和严微因为情报工作经历被怀疑被质疑的时候,他严莉莉也无法发挥自己的作用,庇护二人免于灾难和受苦。所以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玄妙,一个早年的不经意间的选择可能会长远地影响到后来的关键命运。当然,最重要的是,严莉莉意识到,这两位母亲,显然都不是平庸之辈,而成为她们的小孩,或许才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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