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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面看去,肆夜楼照旧灯火辉煌,花娘们笑着招徕客人,出入的酒客络绎不绝。厢房内的气氛却冰冷到极点。“大兄,剑南道祖宅的消息,有两个自称是二娘侍女的娘子,拿着崔家令牌进门,搜了东西走了!”崔生彬道。崔好咽了咽唾沫,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实在是近日试图擅闯肆夜楼的人太多了,两人身上都有伤,以至于他望见窗外树影一晃,脑子都紧绷了弦。“这两人是何身份?”崔伫拿着酒壶。“不知。”“谁的人?”“不知啊,祖宅只有姨娘和老仆他们,平日只管吃喝玩乐、摸牌饮酒,看见令牌就放人了……哪能想到二娘已经没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崔伫骤然暴怒,一脚踢翻矮几,瓷瓶摔碎,“旁人都大摇大摆出入家门了,崔家跟漏勺有什么区别?”屋漏偏逢连夜雨,种种迹象都是不详的征兆,崔好和崔生彬已经跪下:“大兄,这次真的过不去了吗?不然我们将那账册烧了?也好过如今这样战战兢兢。”“烧了,那些做官的岂不高兴?”崔伫说,“他们的罪证没了,罪责全是我们的,到时还不来个落井下石,杀人灭口?”“是,不能烧。”崔生彬目生狠意,“既然我们逃不脱,这账册须得留一份底,若真过不去,谁都别想好过。”“能找到祖宅,孟光慎此计阴狠。”崔伫说,“上次他离去时便警告了我,眼下是要动真格的了。”“大兄,我们该如何应对?”“应对?”窗外鱼龙舞,映在崔伫麻木的脸上,酒精浸泡着惧意,他绝望笑起来,将酒倾倒在地,“想要这账册的,又不止孟家一家。来,全都来吧。把秦尚书和宁远将军也请过来。”-“阿爷,今晚崔伫邀约陆华亭赴宴。”孟观楼站在书房道,见孟光慎仍静静书写,不禁道,“若那账本落在他手中,请问阿爷如何自处?”“你如今已是当朝给事中,为何还这么不稳重。”孟光慎写完一笔才开口。“我不稳重……”孟观楼冷然,“我的婚事,已两次被他搅散,还要如何稳重?阿爷,为何阿爷还不能正视他呢?”孟光慎抬眼:“正视你自己也就罢了,整日盯着旁人,平白丢份。”“不满阿爷说,儿子常做一个梦,梦里,燕王继位,陆华亭拜相,此事像石头一样压在我心上,若不及早铲除,只怕他要对付我们了。”怪力乱神之事,孟光慎从来不信,闻言竟笑了笑:“他能拜相,那老夫呢?”“你我父子二人俱下诏狱,死生不知啊,阿爷!”孟观楼道,“幸得我在陆华亭身边埋了人,才捡回一条命去……”还未等他讲完,孟光慎打断:“圣临四十年的事?”“圣临四年!”孟光慎猛一顿笔,墨汁溅在孟观楼衣摆上。看来这梦着实没什么逻辑。“花了多少精力浇灌你,可惜你不争气。你性子偏不似我,像了你阿娘。”孟光慎语气中颇为遗憾,停顿一会才道,“陆华亭独自赴约?”“他带着一个娘子一起,好像是叫青娘子。”本以为不过是随身暗卫而已,突地听见“青娘子”三字,孟光慎脑海中突地浮现出一张清秀的脸。太子身边的女使,不大可能与燕王的人在一起,想来是重名。但不失为一个罗织罪名的好借口。“你出去吧,此事老夫早有安排。”孟光慎道。出门以后,孟观楼吩咐随从:“只怕阿爷不信我,我却不能坐以待毙。叫人动手。”-这个点儿,群青已坐在养病坊的暖炭里,换下宫装,咬住银簪,手绕到身后,将那条月白的衫裙打结。从背后看去,镶嵌银丝的白纱上襦隐约透出堆雪似的肤色,将乌发撩起时,几缕漆黑发丝荡落下来。芳歇站在门边,看到此景,眉心一凛,却没有挪开目光,而是像看着从未见过的美景一般,用那双乌沉沉的眼睛注视着她。群青十五岁来医馆疗养时,骨瘦如柴,性子又执拗古怪,那时芳歇以为女郎就是这样的。未料在宫中将养这些日子,她长成另一种模样。一种危险的模样。“干什么?”群青透过妆匣的镜子望见身后有人,警醒道。“阿姐,谁为你准备的着装?”芳歇道,“不好看。”群青没想到听到这样的评价,顿了一会才道:“自己准备的。”她望向衣领,还好芳歇没看见上次那件坦领,不然非得闹起来不可。
眼看她拿出匕首,娴熟地藏进袖中,芳歇急忙拿着药盒进来:“你又要去干危险的事?”“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群青藏了两只刀片进袖,坦然道,“做完这桩事,我才能早点出来和你团圆。”芳歇一怔,眸中露出矛盾的神情,群青拿过他手里的子母转魂丹,装在身上,轻松道:“我走了。再给我两片参片。”参片是命悬一线时候吊命用的。“阿姐!”芳歇叫住她,又往她手上塞了好些药丸,“下元节,我在宫外等你。”一踏入楼内,群青便感觉到许多视线落在她身上,如密密麻麻的蛛丝。群青对危险有超乎寻常的预感,她隔着衣裳捏住那只羊头香囊,在心中拜了拜菩萨,随后面不改色地提着裙子踏上阶梯。直到看到一人黑色的衣摆。群青抬头,陆华亭站在楼梯上望着她,神情自若。也是神奇,看到这张无论何时都很轻松的脸,群青的心中的压抑瞬间消去了大半。“还以为长史今日会穿得庄重些。”“为了崔伫?还不至于。”陆华亭闻言,扫了一眼自己的常服,半晌,抬睫望向她,眸中带着光,“什么时候该处置值得的人,某再更衣不迟。”说着,朝她伸手,似要好心将她拉上那陡峭难爬的楼梯。群青的目光落在他手上,陆华亭在她的视线中,将手握了拳,只叫她抓住手腕借力,以全礼数。群青伸手,只牵住他垂下的衣袖,拽着上了楼梯。陆华亭长睫一颤,但任她牵着。群青经过他身边,带起一片幽兰的香气。陆华亭凝停片刻,陡然转过脸看向她。群青只觉他的视线落在她右颊上,目光中有她看不懂的情绪,看得她心里有几分忐忑:“蹭上了口脂?”陆华亭眼眸幽黑。看来圣临元年,群青尚不成熟,居然对宿敌有这般程度的信任,居然真的将他给的伤膏涂在脸上。“有些,娘子拿帕子擦一擦吧。”陆华亭沉默片刻,开口,再一转头,群青早将脸都擦红了。他值得信任吗?至少拿到账本前,他是值得信任的。“请娘子挽住某。”陆华亭道,“近一些便于说话。”群青挽住了他:“今夜楼内,楼梯角落、檐顶窗外多了许多人,是平日的三倍。”“燕王府的人已埋伏在娘子所说的位置上。”陆华亭道,“另有四人,藏在某觉得或许有用的位置上。”群青看了陆华亭一眼,此人跟燕王南征北战,有排兵布阵之能,有他查漏补缺她也放心:“好。”花娘引他们进去:“二位到了,崔老板已在等待。”一推开门,便见一张巨大的方桌,中间是一盆苍翠欲滴的盆栽,堆着满桌精致菜肴。两个乐伎弹奏着琵琶和扬琴,崔伫坐在左手边,同席的居然还有两人,一个秦尚书,还有一名佩刀的武将,面色都有些紧绷。群青认识这两人,这两人都在账册上,大约是崔伫叫来的帮手,但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来意和她相同,也想要账册。陆华亭看了看两人,没有说话。“长史请坐。”崔伫笑笑,招呼陆华亭坐下,“三位都是贵客,曾在这楼内一掷千金,今夜得了条龙鱼,鄙人为表感激,特请诸位尝尝鲜。”群青正要靠近桌案,崔伫那蛇信一般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已有乐声,缺些表演,长史不介意让娘子去帘后献舞吧?”他手指之处悬挂一席绯色帷幕。群青本想借机将子母转魂丹放在酒菜中,谁知还没动手,崔伫便要将她支开。“娘子还没吃一口饭呢。”陆华亭道。“跳完再吃也不迟。堀室来的花娘,每日都在练舞,也叫我等一观。”崔伫做了个“请”的手势。来时不见那刘鸨母身影,只怕她假充乐伎混进肆夜楼的事情已被崔伫怀疑。若他当场揭破她身份,安排好的计划便全乱了。这真是蛇打七寸了。群青不会跳舞。群青看了陆华亭一眼,陆华亭也看了她一眼,群青也不知讯息传没传过去,平静道,“长史为奴伴奏。”“你叫五品官为你伴奏?”弹琴弄乐是贱籍男子才做的事,秦尚书有些诧异。“文人雅趣,秦大人见谅。”陆华亭招手,叫文娘把琴抱过来,腕上稍稍用力,校准了琴弦。想来群青要选个她练过的曲目,否则根本踏不上节拍,陆华亭眸中蕴着两人才懂的紧张:“娘子想跳什么曲?”群青道:“《小松》。”“何为《小松》?”陆华亭微笑,望她的眸中难得露出迟疑之色,从未听说有这种曲目。不出片刻,他想到了,神情微微一变。《小松》乃是幼童练琴识弦时的第一课。长安贵女都善抚琴跳舞,群青平日面面俱到,他完全没想到,此女不会跳舞。群青端庄站在帘后,影子一动不动。陆华亭心中轰然,然而指间,一串琴音已流淌出来,只盼她听得出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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