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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晚期癌症患者的自白(第2页)

冯尔定被揪出来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他解放前夕去过一次台湾,何用仔细分析,更不能听信他的狡辩之词,他当然非叛即特。我以为比之于我的资本家出身、政治课“放毒”以及“妄图混入红卫兵组织的政治扒手行为”,他要卑微得多,而“小将”们竟丧失了正常的判断力,指定他来当劳改队的队长。

我们有几天的劳改项目是掏粪、挑粪。冯尔定是个五十岁的胖子,一身囊肉,他挑着木头粪桶的那副喘吁吁的模样,真赛得过基督受难图。但是他是队长,焉敢懈怠?每回他总是掏个满桶,咬着牙,脚下绊蒜地煎熬着挑往晒粪池。不过冯尔定很会收买人心,就是别人挑多挑少他一概不管,除非明显偷懒,停止干活,他才四外望望,提醒你“干吧干吧”。这么干了两天,晚上回到我们住的破房子里,众牛鬼蛇神不免对他有了恭维感激之词。冯尔定听着这些谀辞,盘腿坐在炕上抽着大粗叶子烟,面上居然颇有得色。我能生动地回忆起他呼出的烟雾灌进我鼻子里的那股辣味,这种辣味使我对他非常仇恨,因为他虽然白天难受,晚上内心里却能取得一种慰藉。我当时内心里却缺少这样一种慰藉。不知为什么,我的罪名相比而言比众牛鬼蛇神都轻,而我在牛棚中的处境却比他们都惨——惨就惨在几乎没有一个人主动跟我交谈。

每天晚上临睡前我们照例要开个认罪会,这时候“小将”们纷纷来听,偶尔也能拉来几个贫下中农代表。认罪会的开法是每个“牛”先自述罪状,然后大家评论认罪态度是否合格;这两天里冯尔定的认罪词不过还是那么一套,但大家竟纷纷说他老实、诚恳,我望着他那副垂下眼睑的模样,心里只骂他奸猾,但是我也不愿戳穿他的伎俩,因为倘若第二天“小将”真来检查每个粪桶装粪的情况,对我也并无好处。“小将”逼我对冯尔定的认罪发言表态,我一本正经地说:“冯尔定的发言我认为不够老实,辜负了小将们对他的信任……”但是我的发言还不足以使“小将”们撤掉他的队长职务。

第三天,把冯尔定拉下马的机会竟从天而降——一阵风,把一角破报纸吹到了他的粪桶中,我素来眼尖,立即看出那角报纸有好大一幅领袖头像;当时我和他正并排撂下粪桶,在运粪的中途歇肩。恰巧两个“小将”从我们身旁走过,我先咳嗽了一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然后便一个劲地给他们使眼色,两个“小将”先是莫名其妙,紧接着便循着我的眼色去看冯尔定的粪桶,他们立即便看出了那“现行反革命”的罪行,于是便喝问起冯尔定来,冯尔定一开头怎么也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虽然无意顶撞,也不免反问了若干句话——最后他终于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便一再解释说:“实在是没注意——肯定是刚才一阵风吹进来的!”两个“小将”自然转而问我,究竟是不是一阵风吹进去的,我赌咒发誓地说:“没看见风有那么大的本事……”“小将”们便不再细细盘问,立即把冯尔定扭送到了场院,召开了批斗大会,批斗他的“现行反革命罪行”,我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便站上前去,声嘶力竭地揭发他平时就有用带领袖像的报纸卷叶子烟的罪行,同时用推测的语气说:“那准是他兜里掏出来,故意扔进去的……”

冯尔定这下垮了台,当晚“小将”们宣布了我任队长职务,我心中充满了狂喜与满足。奇怪,对冯尔定的坠落,我竟比对陈茂生和许薇玲的沉沦更为解恨。

4

我是个员。这个事实今天想来连我自己也哑然失笑。我是反右斗争胜利结束时入党的。有时候会发展我这样的人入党,并且同时会将陈茂生、许薇玲推至“反党”的死角,这的确很值得真正的人仔细研究:为什么?怎么办?反正我也是快死了,我说实话——我入党的目的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比非党员强。

一九七〇年,我在整党中恢复了组织生活,并且由于种种因素,成了学校革委会的副主任,但是不久就进驻了工宣队,工宣队长兼上了革委会的主任。那位工宣队长名叫白春富,是个十足的活宝。我恨他,因为他处处不如我,却反而当了一把手。他原是一九五八年老高中落选的初中毕业生,是那个年月里最让人瞧不起的次等货。他在煤厂当过一段临时工,每天坐在树墩子上劈劈柴,后来总算混进了国营工厂,在厂里是个有名的痞子。史无前例的运动一起来,他成了造反派头头,派驻工宣队的潮流一到,他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当年没能考上的重点中学,坐上了相当于校长的交椅。他内心的那种满足感与报复欲,大概唯有我能最充分地理解。

白春富最爱向全校师生或全校教职工训话。每回上台,老是他在前头走,我在他左右侧跟着。他梳着个油亮的大背头,时值初冬,总爱在小棉袄外头披着个短大衣,一上台他便两肘朝后一摆,两肩随之一耸,于是那短大衣便飞落下来——回回总是恰落于我的臂弯之中。每次当这一刹那,我就有一种当场把他打杀的在胸中蠢动,但是他若回头对我一瞥,保管可以看见我脸上挂着一副谦和热情的笑容。

白春富的笑柄很快就凑足了一打。比如,他在宽严大会上威风凛凛地吼道:“我们的政策很明确,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六个大字!”又比如他深入同学中“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示范性地进行“谈心”时,会问出这种问题:“啊,你哥哥是汽车司机,你们俩是他大还是你大呀?”庆祝建军节的大会上他亲自领呼口号,“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这个口号,他总爱拆开了领呼,并且常常撇掉下句,人们犹豫着不敢跟呼,他便吹胡子瞪眼,责问人们是什么感情?!于是会场上便时时发出“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这样的齐呼声……

我和白春富的明争暗斗很快便白热化了。在这场冲突中,我欣喜地发现,群众的同情与偏向往往都落到我这一方。我既然无法从政治上与白春富抗衡(他是无产阶级,我毕竟得算接受再教育的一员),便千方百计从生活问题上入手去将他的军。

一个大雪纷纷的夜晚,我得知白春富跑到一位单身女教师宿舍中“做思想工作”,便蹑手蹑脚地走到宿舍的窗外,蹲下来偷听他们在屋内的谈话;寒气冻得我耳朵发麻、双腿变僵,但是我却充满了狂喜——因为我听到了他们在打情骂俏;我利用工宣队内部矛盾,找来了同白春富对立的两个队员,一齐闯进了那间宿舍,惊开了手拉手正待入港的一对宝贝。嘿,这一仗打得真漂亮!“”倒台后,我得以当上党支部副书记兼副校长,这场“路线斗争”的功绩是一大缘由。

我的生活和事业(如果我有事业的话)都变得顺利起来。但是我仍然时时苦闷、仇恨、愤慨。因为世界上竟还有那么多比我强的人和事。我不放过任何把别人成功和幸福毁掉的机会。举一个小例子:前面提到的那个许薇玲,历经沧桑,仍然活着,还是教她的语文;她从各方面来说都不是我的对手了,很难刺激起我的反应;但是去年元旦前我在她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册挂历,大约是她的什么熟人送给她的,印制得很精美,每月都是一幅名画家的佳作;这就足以使我生出宋太祖灭南唐之意,我来回翻着,嘴里啧啧赞好,手指头狠命搓折;许薇玲一再地说:“你轻点,别给我弄坏了。”我却偏当没听见这话,到头来我还是给那挂历留下了几个黑指纹印,心里才舒坦一点。当我现在浑身的淋巴结里都流窜着癌细胞时,我才敢于坦白出这样的内心隐秘。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什么理论能对我加以科学解释?

记得我头一回来医院门诊,检查完我的肝功能时,意外地在医院走廊里遇见了一个人。她顺下眼皮,打算从我身边一声不响地走过,我却大声把她叫住了:“隋逸文老师!”她只好停步,脸上浮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啊,王思衍老师,您也来看病?”我望着她,许多年前在她家中的那一幕回到了我的心中,我细细地把她打量,发现她明显地出老了,眼角挂纹,腮帮微垂,非常憔悴。我在这样一个失去了魅力和竞争力的女人面前,熄灭了一切欲念,我陪她坐在候诊室等待叫号,温和地询问她的近况,为她那尖下颏的丈夫不幸去世而深深地叹息,完了还帮她排队划价、付款、取药、送她到车站上车;她同我分手时,眼里竟恢复了活泼的光泽,在一句话上竟至还笑出了声来……我顺着修剪得颇为美观的林荫道往家走,听着马路上自行车的铃声和汽车的笛音,不知为什么涌出了一股子忏悔的感情……但是当我迈进家门,当老婆向我絮絮地报道各色消息,提及:“当年给你们打成右派的那个陈茂生,听说已经平反改正,又回北京了……”我那医院邂逅中形成的情绪顿时便烟消云散,我想到陈茂生不管受了怎样的折磨,毕竟永远会比我小一岁,而且他聪明过人的特点肯定并未消失,我的胸膈便膨胀起来,借口老婆炸出的肉酱太咸,我大大地发了一通火!

我啊我啊,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5

我所嫉恨并且拉下来、打下去的人,他们又都钻出来、站上去了。而我所新嫉恨的人,却拉不下来也打不下去。去年区教育局派来个赵醒,他当校长,我算保留了个第二副校长的职务。赵醒原是某重点中学的副校长,老资格,又是个内行,生活作风上也无懈可击,我对他只有退避三舍。但是在某些问题上,我毫不客气地同他斗法。学校里有个青年教师小聂,提出来要报考科学院的研究生,他支持,我就反对。不要相信我公开说出的理由,我反对是因为我怕小聂真的考上了,那他不是就比我更高级了吗?已经高级并远离我而存在的我可以不管,在我身边的想要拔尖,那我非掐尖不可,这已经成了我的一种本能。

但是上面有精神,这类事不能阻挠。那小聂不但报了名,而且在初选中入了线。有一天,赵醒去区里开会,传达室送来了科学院的公函,我拿过来一看,是通知小聂按期去进行口试。我略微想了想,便重新用“骑马钉”把信封封好,然后,把那封信塞到了赵醒那张办公桌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中,使那信恰巧被夹住而不至掉落地上。赵醒参加的那个会要进行一周,他基本上不来学校,所以学校里的一应大事均由我掌握。果不出我所料,两天后,小聂找我来了,他一脸傻气,两只眼睛闪着最令我不耐的聪慧之光,进得办公室便问我:“老王,科学院给我寄的口试通知书来了吗?”我故作沉吟地说:“我没见着啊。你这事一直是老赵在经手,他接着没有我不知道。”小聂有点沉不住气,一张脸汗津津的惊奇地说:“我去问了人家招生办公室,说口试有我,通知书寄给咱们学校了;我也往区里给老赵打了电话,他说他没见着通知,让我问您……”我侧过身去,拿起报架子上的报纸,冷冰冰地说:“我这儿没见着什么通知。”说完便看报纸,只听一声门响,小聂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渐远,于是我嘘出一口气来,不知为什么,忽然想沏上一杯酽酽的茉莉花茶,细细地坐下品品。

三天后,小聂又找我来了,他说:“我又去了招生办,人家让我明天上午去口试,我那三节化学课,您看是不是给调调?”我摇着头,正色对他说:“那怎儿成!没见着正式的通知,我不能准你的假。”他急了,逼近我说:“您不信您打个电话去问问,要不,我今天下午就让他们补个通知来,成不成?”我做出忙于审阅卫生室送上的一打表格的样子,不耐烦地说:“我对任何后门都不感兴趣。”这句并不对题但又隐含着某种深意的话,使小聂顿时变了脸色,他咬咬嘴唇,摔门走了。

第二天小聂旷工半日,我有意到有他的课而改为自习的班上转了转,以诱导式的提问,搜集了不少同学对他教课的意见。

下个星期一,赵醒开完了会,来办公室上班,他一擦桌子,那封通知书就从夹缝中落到了地上,他看后埋怨我怎么不把这信收好并及时转给小聂,我淡淡地说:“怕是传达室老头送来时我也不在,学生帮助大扫除时,把放在桌上的信不小心弄到那缝里去了。”赵醒便也不再怀疑。他找到小聂,询问口试情况,据小聂说因心神不定,回答得很不理想。

然而科学院竟还在考虑录取这位小聂。他们招生办来了个人了解情况,赵醒那天恰巧又不在,我主动接待了这位同志,先以平淡的口吻,介绍了小聂思想作风以及教课方面的种种“缺点和不足”,然后又以极恳挚的语气说:“如今中学师资奇缺,希望你们多多支持我们中学!只有保证好基础教育的质量,才能发展尖端科学啊!”这似是而非却又颇有感染力的话语,竟使那位科学院招生办的女同志为之微微颔首。

据说是经过一番“比较平衡”,小聂终于落选。赵醒告知我这个消息时,不住地为之惋惜,我严肃地对他说:“你可不能对他流露出这种情绪,他的教学态度本来就有待改进,我们要进一步加强对他的教育……”赵醒只好点头。当天下班时,恰遇小聂灰溜溜地推车走出校门,望着他的背影,我觉得夕阳是那般的艳丽,晚风是那般的骀荡。

回家的路上,我拐进“翠华楼”要了一份“芙蓉鸡片”,买了二两“白干”,仿佛是在庆贺我的什么喜事似的……

6

躺在病床上,望着灰色的天花板,我不禁滋生出这样一些想法:自我参加工作以来,多少番政治斗争的风雨冲刷过我啊:“反右”、“反右倾”、“四清”,然后是“史无前例”的“大革命”,这场“革命”的风暴不可谓不烈。其间又有着“横扫一切”、“斗走资派”、“夺权风暴”、“清理阶级队伍”、“一打双反”、“深挖‘五·一六’”、“批林批孔”、“评法批儒”、“反击右倾翻案风”等等密密麻麻的互为重叠的斗争阶段,至于嵌于其中的无数次“整团”、“整党”,就更难以数计了。可是斗来斗去,整来整去,斗得对不对、整得该不该的是非姑且不论,却从未真正斗到、整到我内心中的这个“原始冲动”上来。而且冷静一想,在某些斗争阶段上,我的这种“原始冲动”,甚至还得以膨胀,并为我挣得意外的收获。粉碎“”以后,我同一些人一样,把自己的一切过错往“‘’流毒”上一推,依然故我,轻松自在。直到现在病入膏肓,我才似乎有点醒悟。有的人病到垂危,愿献身于医学科学事业,立下遗嘱,将自己逝后的身体,送给医院解剖研究;我这肝癌据说属最常见的典型病例,尸体似无多大的解剖研究价值,但我愿留下这份粗陋而特殊的“x光片”,献出自己毫无遮掩的灵魂,供解剖以作研究,只是不知接收者该是哪一个“有关部门”矣。

代邮

望下列同志读完此文后,将反应寄广东人民出版社转我:

赵醒陈茂生隋逸文许薇玲冯尔定白春富聂子明

1980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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