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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江回想自己和顾景生的恩怨时,哦,没有恩,只有怨,总觉得是从知道他要去新疆的这一刻开始的。
他不仅抢走了斯南,还抢走了她的爸爸妈妈。他轻松地取代了她在这个家里“姐姐”的地位,并且毫无自觉。
“哥哥”是一类多么可怕的物种,她从小就在三个堂哥身上发现了。她曾担心过沈青平朱镇宁这样的男孩们会在阿克苏霸占了“哥哥”的位置,令斯南忘记她不亲近她,她每个星期都会写信给斯南,每一页上都画着她想象中的她和她,她们和爸妈。
王家沙的青团、老松盛的糕团、弄堂口的大饼油条、生煎馒头小馄饨,她缠着阿舅教她怎么画。春天的海棠花,初夏的枇杷树,秋天的金桂和月饼,冬天的烤红薯和爆米花,她想把上海的四季分明、花香果香都放进妹妹眼里。还有电视台的舞台,跳舞的伙伴,带灯泡的化妆镜,精致美丽的演出服,她在排练间隙一遍遍的画,她觉得也许斯南会特别喜欢某一样某一处,就会很喜欢很喜欢上海,就会坚决不肯回新疆。她和斯南抱在一起哭,难道外婆舅舅和爸爸妈妈舍得把她们分开吗?
她没有想到斯南吃过了她画的那些好吃的,爬过了弄堂里的枇杷树和桑树,去过了电视台看她排练,还是想回新疆去。她总是嫌自来水有股味道,嫌倒马桶倒痰盂很恶心,嫌弹格路上跑不快,嫌阁楼里望出去一片片破落的屋顶,嫌盘旋在空中的鸽子群。不但她自己想回,她还要带着顾景生走。
她选择了哥哥,她不要自己这个姐姐了。她甚至从来没问过姐姐想不想和她一起去新疆。斯江的心碎了,然而这一切当然不是斯南的错,她还只是个四岁的宝宝,她能懂什么!错的当然是顾景生,他就是个错误。
早上七点多,顾景生和斯南跟着顾北武去医院换班。爷娘前脚走,斯南后脚就蹓跶去上下两层其他病房,和各路小朋友叔叔阿姨打完招呼才回到斯江病房来。
“阿姐,105的小胖子有个铁皮公鸡,和我们家的铁皮青蛙不一样,好白相得来。他说十点钟可以借给我们玩一会。他还问你今天能不能去他们病房玩呢。”斯南乐呵呵地抱住斯江的手臂:“他们叫你小仙女!我姐姐是仙女!最漂亮的仙女!”
斯江破碎的心暂时被胶水粘了起来,她瞥了一眼在和舅舅说话的顾景生:“好呀,我们等下一起去。阿舅——”
顾北武笑着走过来:“大囡囡怎么了?”
“我想吃食堂里的酱黄豆、炒干丝和小米粥。”斯江眼巴巴地转头看向斯南:“妹妹能帮我去看看有没有荷包蛋吗?爸爸老是给我买那个煎得硬邦邦的蛋。”
斯南跳起来挺起小胸膛:“我去我去,阿姐喜欢吃只煎一面的荷包蛋!食堂老伯伯可喜欢我了,他儿子也在我们阿克苏!上次他还偷偷送了我一个茶叶蛋!”
斯江捧住斯南的小脸,大大地香了一记她的面孔,来不及多亲几下,斯南已经喊着啊呀呀涎唾水老腻惺(恶心)地跑出门去。
病房里只剩下斯江和顾景生两个人。
斯江若无其事地爬回病床上靠好,看了窗口的顾景生一眼:“新疆一点也不好玩。”
顾景生扭身看看她,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看起来和斯南十分相像。
斯江压住恼怒:“我去过一次新疆,到处都是沙子。白天太阳可晒了,热死人,晚上还要盖棉被。斯南骗你的,我们一个夏天才吃了两次哈密瓜,食堂里没肉吃,只有白菜和馍馍,最好吃的是菜粥,舅舅要坐三个小时的拖拉机去镇上才能买到肉。”
“沙子好,馍馍好。”顾景生转身靠着墙蹲在窗下,笑眯眯地说:“我觉得好玩。反正你去不了。”
斯江憋着气抬了抬下巴:“我才不想去!上海最好,什么都有,吃的玩的用的还有学习,上海都排在全国第一名!我妹妹也要留在上海!”
顾景生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笑了:“反正上海不好玩,你也一点也不好玩。我不要待在上海也不要待在你家。我要和斯南一起回新疆玩沙子。”
斯江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顾北武和斯南说说笑笑地端着饭盒推开病房,傻眼了。
大窗户下面,一身小病号服的陈斯江,骑在顾景生的身上,挥着两只小拳头施展着王八拳,咬牙切齿地喊:“不许你去新疆!就是不许!不许你去我家!”
顾景生抱着头左躲右闪:“就去就去就去!你管不着!”
“阿哥!阿姐!”斯南痛心疾首地跑过来拉架,裤带里的两只茶叶袋嘭嘭嘭敲在顾景生脑袋上,比陈斯江的拳头好不了多少。
顾北武架起斯江,啼笑皆非:“小戆徒,你这是干什么呢?怎么拿表哥练拳了?看来平时在学校没少练习啊。”
斯江在空中挣扎着踮起脚尖要去踢顾景生:“他是个坏蛋,不许他去新疆!舅舅你把他送回云南去!我不想看见他!不许他和妹妹在一起!”
顾北武沉下脸:“斯江,不要瞎胡闹。好好说清楚怎么回事。”
斯南扶起顾景生,皱着眉喊:“阿姐不讲理!表哥只要一个小指头就能打倒你,他让着你,你欺负他!我们不理你了!阿哥,走,我带你下楼去玩铁皮公鸡,不带阿姐去。”
她说到做到,拉着顾景生就往外跑。顾景生出门前还回头得意地对着斯江笑了笑,又龇出一口白牙。
斯江刚被胶水勉强粘起来的小心心又粉粉碎了。没有人懂她,没有人能理解她的难过。斯南叫他阿哥呢,还要为了那个坏蛋不理自己。天塌了。
“他不是你表哥——!大舅舅不是他爸爸!他不姓顾的,南南侬回来呀!”斯江拔足往外追,却被顾北武抱回了床边。
看着舅舅板起来的脸,斯江嚎啕大哭:“我讨厌他讨厌他就是讨厌他!不许他去新疆!不许他抢走妹妹!妹妹是我的!阿舅,你带他去北京好不好……”
顾北武心一软,轻轻地摸了摸斯江的头:“他就去一年,大舅舅就回来了。他没抢走妹妹,乖啊,妹妹是斯江的妹妹,谁也抢不走的。你放心。”
斯江拼命摇头:“阿妹勿睬吾了呀!妹妹回来呀,妹妹回来呀。”
顾北武叹了口气,抱住她轻轻拍拍她的背:“妹妹一会儿就回来,你先不哭了好伐?哭得凶伤口裂开来怎么办?又要留在医院里,不能回去跟阿妹一起睡觉了哦。”
斯江哭声渐小,搂着舅舅的脖子一抽一抽的:“妹妹不要我了怎么办?爸爸妈妈要离婚怎么办?他们谁都不要我了,我只有一个人,只有外婆,只有阿舅了。”
顾北武手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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