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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亦风亦觉此生灵可爱,但他也立即发现情势不妙——简直就像变戏法一般,东南西北前后左右几十头梅花鹿蜂拥而至,众人在不经意间竟已陷入重围。几十对犄角顶来撞去,几十条湿淋淋的舌头上下乱舔,更兼,动物身上天生有骚臭之味,聚集一处,冲得人几欲作呕。虽然士兵们都是兵刃在手,可碍着太祖皇帝的“禁猎令”,谁敢动这些山神半根毫毛?当真苦不堪言。
约略猜出这是土匪们玩的把戏,程亦风记不起哪本书上读到过,梅花鹿嗜盐,邱震霆等人久在此地落草,对这习性必然了如指掌,恐怕当日冷千山也是着了此道儿,兵队叫鹿群一阵横冲直撞,还不阵脚大乱?南方有国以象阵御敌,倒还纯是利用大象笨重威猛,邱震霆让梅花鹿替他打前锋,却是利用楚太祖一条毫无道理的“禁猎令”,真是取巧,又有莫大的讽刺。
想到驻扎在村外的兵队,他心里不由骇异:不知是否也落入邱震霆的圈套之中?倘若他的三千人马也葬送在梅花鹿的手里,京城的主战派就可名正言顺发兵边境,后果不堪设想。
国之存亡岂不大过繁文缛节陈规陋习?程亦风猛力推开咬住自己袖子的一头鹿,呼道:“不要顾忌,杀出去回营!”
士兵们怔了怔,不信自己的耳朵。
程亦风先夺过身边一人的刀来,道:“将在外,君令尚有所不受,何况这几百年前的规矩?”说着朝一头鹿砍了下去,但那鹿甚是灵巧,腿一踢,躲闪过去。程亦风并不放弃,又挥刀斩下。
士兵见他带了头,也都放下顾虑,提刀砍杀。可偏在此时,只听有人唤道:“慢着!”众人还未看清来者是谁,已见一团火焰划空而落,落在鹿群之中,梅花鹿立刻四散逃窜,转眼都在几丈开外。
众人好是讶异,定睛看来人,不过是半百年纪一个清瘦的男子,身上穿着打了补丁的粗袍,背后背个竹篓,手拖一柄药锄,看来是采药归来的郎中。程亦风感觉有些面善,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何处遇到过。
那郎中上前几步,来拣方才丢下个那团火焰。众人细看,原来是个精巧的灯笼,非纸非纱,不知是何物所制,更巧的是,这样丢在地上也未摔坏,郎中拾了起来,对嘴一吹才熄灭。
大家好不惊奇。小莫道:“老汉,借我看看可好?“
郎中道:“送你也无妨。”似乎不太想搭理人的样子,把灯笼一递,却是交到了程亦风的手上,自己转身欲走,喃喃道:“规矩定在那里,不是不能破,但是要想想破规矩的结果。今日解围,明日解围,解了初一又解十五,不过解了十五,难道还能解三十么?”
士兵不知道他念叨些什么。程亦风却心中一凛:我破了太祖规矩,就算得胜回朝,主战派那帮惟恐天下不乱的人不晓得要怎样在这事上大做文章,到时……他上前一步:“先生的意思……”
郎中只摆摆手:“不用谢我,你们若杀得这里遍地都是死鹿,晚上引来狼群,我岂不麻烦?”径自拖着药锄往里去,口中吟哦而唱,道:“呦呦鹿鸣,撒盐如冰,纵有千军,寸步难行。呦呦鹿鸣,迷雾如云,如丧考妣,落泪难停。呦呦鹿鸣,仗剑执兵,神出鬼没,束手就擒。呦呦鹿鸣,山有茅亭,世有隐者,不做嘉宾。呜呼!呦呦鹿鸣……”在众人发愣的当儿,已去得远了。
“大人,他——”士兵们莫名其妙。
程亦风玩味着这几句话,越想越有深意:“撒盐如冰”“寸步难行”指的可不就是方才一幕?那么后面的几句又预示着什么?他非得找这郎中问个明白不可!当下拔脚疾追,道:“你们回营去,点亮灯笼篝火,严加防范——先生,先生留步!”
众士兵不敢抗命,只得往回,但仍叫小莫跟着程亦风。时暮色初降,漫天彩霞,两人在户户紧闭房门的村子里追了不多时,棚舍渐渐稀少,地势升高,是往山里去了。又行得片刻,见有茅舍修在林间空地上,郎中走进去,关了门不再出来。
程亦风要上前叫门。小莫拦住他道:“大人,当心有诈,这老头儿和土匪兴许是一伙的,还是回去领些兵士来,拿住他再问话。”
程亦风倒没顾虑过这一点,暗笑自己冲动,但扫一眼茅屋前的小院,见门前靠着一面布幡,上书“铁口直断”四字,登时记起,这个郎中不是旁人,真是当日给他批过命的算命先生!他一时大喜:早觉得此人是个世外高人,在京城中总寻不见他的踪影,原来是在此间隐居!
他赶忙紧走几步,在院门前向内深深一揖,道:“晚生程亦风,拜见先生。”
里面没回答,过了半晌,才传出“咚咚咚”的杂音,屋顶的烟囱冒起了炊烟,人家做起饭来。小莫跺了跺脚:“搞什么鬼?”程亦风让他稍安勿躁,自己又是一揖,道:“月前蒙先生测字赠诗,晚生受益无穷,今日再见先生,惊喜惶恐,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里面这次出声回答了:“大人说什么赐教,可折杀人了,老朽无非是在京城讨不着生活,就到乡下来住着。我满屋油烟,实在不便开门请大人进来。”
程亦风道:“打扰先生了,不知方才……”
他想问那首古诗是何意思,但里面人却打断了他,道:“你远道而来,老朽没什么可招待大人的。大人既然看得起老朽,老朽就再为大人算一卦,如何?请大人出一个字吧!”
程亦风想到:高人自有高人的打算,且看他有何指教。想了想,道:“晚生就出一个‘林’字——双木林,先生请批。”
“双木林?”里面人笑道,“大人可真是执着,上次测‘风’,乃是巽卦,此番测‘林’——以大人高才,岂不知《说卦》云‘巽为木’么?你问双木林,又成了个巽卦,回到上次我和大人说过的那些话上——巽为长,为高,为进退,为不果,大人问的是何事呢?”
程亦风本是看到林木葱茏,随口说出一个字,并没有想到要问什么事,这时听到“为进退”“为不果”,似乎不是很好的兆头,因想:若问国家,岂不误了天下百姓?唯有问我自己才无所顾忌,而我这一生,我所思念的那个女子,早就无望了!即微微一笑,问道:“我问姻缘,先生莫笑才好。”
里面人道:“有何可笑?你说我解——巽卦初六,为长女。大人想的那个女子必是众姊妹之长,巽又为风,风行百里,此女子已到了百里之外,风上云宵为高,此女子如今身份尊贵无比,风动不止为躁,此女子和大人必卷入一场纷争之中,也许众叛亲离,也许国破家亡——不过,古称种树可得利市三倍,巽既为木,大人若舍此女子,则前途无量。”
程亦风不过信口问件无望之事,但一番批注却还是使他怔怔起来:是长女?她当日的确带了个妹妹。到了百里之外?难怪我寻她不见!身份尊贵无比?当日人家说不见她皇上会怪罪,必是皇亲国戚无疑。而卷入纷争……他怎么忍心?不过,舍此女子而前途无量,此一条却有些可笑的,此女子跟程亦风半点关联也没有,从不曾得,又如何能舍?
朗声一笑掩饰心中的怅惘,他道:“多谢先生指点。晚生其实倒更想知道方才先生唱的那首‘呦呦鹿鸣’有何隐喻。”
“隐喻?”里面人笑道,“藏而不露方为隐,借古说今是为喻。一些事情,假如此时此地已然发生,还叫什么隐喻呢?”
程亦风正是不明白,方要开口再问,却听来路上一阵焦急的脚步,是先前派回营去个几个士兵,满面烟火之色,形状万分狼狈,口中嚷嚷道:“大人,可不得了!”
程亦风忙问究竟。
士兵们道:“我等才回到营里,就闻到腥臭的味道,不知是什么东西,眼睛也刺得生疼。我们看见旁人都流泪不停,问了,他们说不晓得哪里吹来一阵妖风,好浓一片又酸又臭的白雾,大伙儿就又是嗓子疼,又是眼睛疼,咳嗽个不停——大人,这八成是土匪使的阴招,要怎么办才好?”
程亦风拧着眉头:“迷雾如云,如丧考妣,落泪难停”,难怪说“此时此地已然发生”。那么接下来就是“仗剑执兵,神出鬼没,束手就擒”——也许就在这几人报信的当儿,土匪已经杀进营去。
如此大意!军中缺了主帅,岂不更加混乱?他得即刻赶回去!便向茅屋匆匆一礼:“多谢先生提醒,晚生告辞。”招呼士兵欲走。
“等等!”茅屋里一声招呼,门打开了,那老者走了出来,手持一块湿嗒嗒的抹布,道:“老朽独居无聊,难得大人来探望,这块布就做个见面礼吧。”
程亦风接下了,还不及道谢,只觉骚臭之味扑鼻而来。边上众士兵都闻到了,骂:“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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