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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泽早就想好怎么说了,她摇摇头:“我忘了很多事。他说……他是我的丈夫。但我真的不记得了。”以前确实不记得。只不过现在想起来了不少。“真的吗?”他抬起手指,抿了抿她鬓角的碎发:“可你吃下了他的不少灵力,经脉在急速恢复,不是吗?你知道我和宣衡体内,有一样的金核,甚至你还知道如何驱使封存灵力的金核,如何向你吐出灵力。”……哎。他真是敏锐。钟以岫脸上的表情几乎是要碎了:“我早该想到,金核几十年未动,见了你却两次吐出灵力。我也该想到,怎么会在我快要行将就木的时候,有个掌握《悲问仙抄》的人就在我身边,让我能再次恢复。”这话说得不对,《悲问仙抄》是江连星教她的,她反而好奇江连星怎么会这门特殊的上古功法。羡泽仰着头惊慌又迷茫地望着他,甚至似被吓到一般拽着他衣袖:“我不知道。师尊,我真的不知道那金核是什么,我只是感觉本能上会……会想亲近你,会得到那里的灵力。我也很害怕……”她甚至故意叫他师尊。钟以岫果然因为这个称呼,手有些发抖。她实在是挤不出一点眼泪,只能垂下头去,做出泫然若泣的模样:“我没有撒谎,几个月前我真的大病一场,没有半点修为和记忆,只会记得一些可怕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可我根本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啊……”钟以岫神色动摇了一瞬。确实,她刚入门时经脉破破烂烂,甚至没有筑基水平。如果说是她蓄意接近,故意变作年轻弟子来捉弄他取笑他……可她的虚弱又是真实的。羡泽垂着头,哽咽道:“我在梦里,总是感觉好像有人在大海之上的高空中,要把我活活撕碎!我醒来之后,周身的经脉好痛,每次修炼若是不一直吃着那麻痹痛觉的毒|药,就会痛得死去活来!你之前也以为我给你下毒,其实那是我给自己下的毒,那是我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修炼下去的唯一办法……”钟以岫垂下手来,如坠冰窟,听着她当着他的面控诉着。……她如今伤势还未痊愈吗?她梦里还有那些痛楚吗?“师尊,我才是害怕的那个,因为我在梦里,甚至有好几次见到了你的脸,看到你用一把银色的窄剑指着我。我好痛,我想喊你,可是……可是在梦里,你却根本听不见,只是想要杀我。”“我每次在梦醒后见到你,又害怕,又觉得梦是假的,你是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怎么会要杀我呢?”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两眼泛红,适时反问道:“是不是我做过什么错事对不起你?我们有什么仇怨?”钟以岫面色惨白:“不、不是……我那时候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想走的、只是……只是身边有太多修仙者被杀,我也无法置之不理……”“真的吗?可你刚刚似乎觉得我没有失忆,就很生气的样子——可我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羡泽像是被他吓坏了一般,瑟缩着抱住自己的肩膀,而后不安地抬起眼来看着他,试探道:“你、你会杀了我吗?”钟以岫忽然想起来,在他们第一次亲吻后,同坐在艮山巨刀上望着月光下的明心宗。他听到羡泽不小心说漏了心中的感情,她似羞涩又大胆地看着他,他只感觉手指发麻,无处可躲,心鼓如雷。他当时终于理解了钟霄所说:若没有体味过人间七情六欲,就像是没有见过春夏秋冬的地蝉,又何谈修道,又何谈为仙——是,他在那时候看着她美好的侧脸,舌尖体味到了“情”字的微甜。但那不是他第一次体味到七情六欲,在更早时,他体味过“欲”字的……几乎抛接在生死之间的舌尖发麻。他告诉羡泽,他会杀了仇人,他会杀了一直折磨他的那个“她”。可现在呢?他为了羡泽,想要斩断过去,杀掉那个折磨他几十年的“她”。可到头来,让他感觉活着真好的羡泽,就是“她”!钟以岫看着她,他头脑彻底错乱,他回答不出问题,甚至羡泽到底问了什么,他好似都没进脑子里,只是喃喃地伫立着:“……我不知道。”外头风雨雷电声更大了,他甚至听到了遥远的喧哗,听到了似幻觉似真实的龙吟,他应该去看看外头发生了什么,可羡泽似恐惧似爱慕又夹杂着怀疑的眼神,将他困在原地。她有些不可置信,赤着脚从床铺上走下来,乌发白衣,面色苍白,她在穿堂的微风中单薄到失去色彩,只有唇是他们刚刚亲吻留下的嫣红,羡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师尊不知道要不要杀我吗?”她竟然似流泪般,掩面大笑起来,步伐踉跄地接近他:“是啊,师尊从未对我说过一个情字……请告诉我吧,我梦到的事是不是真的!你真的曾……杀过我吗?”钟以岫走向正门,背对着她咬牙道:“回去。不要出来,我们的事情,等我想好了会告诉你答案。你先歇下,不要乱——呃!!”钟以岫听到身后她的抽噎与脚步声接近,他以为她是想要从身后抱住他,却没想到他低头看到的不是她的双臂,而是一截剑尖。不是艮山巨刀。是一柄又轻又钝的剑,刺穿了他的腰腹与灵海!钟以岫体内的金核疯狂运转跃动,无数灵力像是欢呼着寻主一般,涌向身后的羡泽。她的额头轻轻抵在他背中,甚至还拧动了一下手中的剑,声音里哪有一点哭腔,她轻叹道:“我都这么可怜了,你还不肯说一句‘不会杀我’。那我只能先下手了。”如果不是他布下结界,封锁卷轴,帮助江连星压制魔气耗费太多修为,再加上心头大乱,他应该能躲开的——但能否躲开其实根本不重要。在面对给他重塑经脉的主人面前,给他种下困扰五十年诅咒的真龙面前,钟以岫只感觉他的金核如此献媚与软弱……不,说到底,那本来就是她的东西。他周身失去力气,他想要聚集起灵力去反抗,但经脉却迅速损毁碎裂下去——剑缓缓抽出,他只感觉大团血从腹部伤口与口中涌出。钟以岫双膝重重落地,整个人斜倒下去,布满旧褶的云袖铺在地面上,血泊从他身下蔓延开来。羡泽拎着那把怪异的剑,赤|裸的脚趾踩在鲜血中,她脸上也没有任何的得意或笑容,只是眯着眼睛略显冷淡,俯首看着他。他认出了,那是剑圣葛朔的霁威剑。……为什么会在她手里?钟以岫已经无法思考,他只看到她缓缓蹲下来,而后将那双手背如柔夷,掌心带薄茧的手,探入了他腹部的伤口,手指在其中拧转。血沾满了她的手。如当年金核被种进去般的剧痛再度袭来,像是要将根系已经遍布他全身的一棵树,从他体内拔除。钟以岫张着口额头青筋凸起,他痛苦痉挛着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仿佛又回到了海底中,她当初的轻笑声,与如今的说话声彻底重叠:
“这既是诅咒,也是保命,你迟早会有一日求我不要将它取走。”确实,这金核对钟以岫来说,既是耻辱,也是救命,如果取走这金核,他就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被她反杀于海中的状态——死路一条。更重要的是……金核不只是代表他的性命,更是这五十年来他与她之间的一线联系!只要金核仍在运转,他就知道她还没死,他就知道她迟早会来找到他,讨回去。当年在深邃不可见的海中,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了的十年,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唯有金核,是唯一的见证。“不要……”他在巨大的痛楚中,从喉咙中挤出沙哑的声音:“不要取走……”钟以岫吃力地抓住她手腕。羡泽手腕顿了一下,但还是绝情地抬起手来。她布满鲜血的掌心中,托着一枚悬浮的金核。金核的光芒映在羡泽瞳孔中,将双瞳映照成了金色,她对着金核露出一些轻笑:“五十年来,你有好好养育它,不是吗?”钟以岫手指无力地从她手腕滑落,他几乎已经没有多少气息,想要运转灵力去修复伤口,可他经脉在失去金核后枯萎寸断……羡泽抬起手,金核飞入她体内,她瞳孔迸射出淡淡金光,整个人脚尖离地,周身覆上一层似鳞片似丝线的光芒,在浮动后隐入肌肤之下。与此同时,一条纤长锋利的金色龙尾从她单衣下方垂下去,龙尾少说六七尺,长度足以落在地上盘成一圈。而她却轻盈地抬起似鱼尾般流光溢彩的末端,尾脊上金色的尖刺立起,隔空环绕在自己赤|裸的腿旁。随着她再度睁开眼,尖锐且有着螺旋花纹的龙角,从她额顶斜向两侧支起,乌色龙角只到末端泛起绚烂的金色,只是其中一只龙角从中间折断……钟以岫只在黑暗中触摸过她的尾巴与断角,从未真正见过。如此炫目美丽而残缺。不止是断角,就单从她尾巴上也能看到一些被掀掉或破损的金鳞,甚至尾鳍与尖刺上都有残缺。她像是上古时代伫立的神像,只是人间风吹雨打让她掉色缺角,不复当年神采。而她的目光,既有那时在东海现身时的张狂唯我,凌厉桀骜;也有经历太多凡间沉浮的复杂,沉着与嘲讽。风吹着她散落的发丝,羡泽垂着眼睫,正内观着她灵海内那枚透明的内丹,空空荡荡中终于漾起金色,且不再只是一点杯底。差不多有五分之一。五十年来,钟以岫真的被金核吞食了不少灵力啊。也是她当年第一次将金核分给别人,没有经验,寄生得太凶狠,恨不得吃下一百份只给他分一份,钟以岫若不是化神期,恐怕都活不到现在。也好,这金核由她收回了。羡泽睁开眼,她双瞳已经变回了金色,她也恢复了东海屠魔前后那十年的大片回忆,笑道:“你还是应该感谢我的。东海屠魔,两败俱伤,三大仙门宗主,我杀了两个废了一个,你若不是生了漂亮脸蛋,又恰好被我需要,否则也应该碎尸万段的。”钟以岫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他脸上浮现淡淡的苍灰色死气。随着他的重伤失力,翩霜峰的雪正在缓缓融化。羡泽忽然听到镜子碎裂的声音,转过头去,发现屋内有个镜匣法器,本来只是布满裂纹,却在此刻骤然炸裂,无数镜片碎渣摔落在地,如碎冰般滑落开来。那镜匣看起来像是什么封存记忆的法器。以羡泽对他的了解,他会压制的记忆,唯有过往他们认识那十年,对他来说那十年就痛苦到根本无法面对吗?随着镜匣彻底碎裂,躺在地上本来没有声响的钟以岫,忽然因为记忆的全部恢复,发出几声低低的哀叫,艰难的大口呼吸,甚至开始颤抖起来,像是濒死般挣扎着。狂风骤雨开始侵袭这座山峰,吹动了厚重的白色帷幔,露出外头的天色。而钟以岫晦暗的眼眸死死看着她,双瞳涌出水光,却用力眨着眼睛,像是临死前要真正看清她的脸。羡泽轻声道:“就这么恨我?恨到自己都面对不了,恨到还要把记忆封存?”钟以岫却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骤雨冲刷着积雪,枯枝与屋瓦挂冰,羡泽皱皱眉头,她嗅到了极其浓重的魔气。果然如她想的那样,明心宗要出事了。她蹲下来,手指抚了抚钟以岫的面颊,他肌肤还是那样,像没经历过风霜磋磨一般细腻,可惜他在错误的时间选错了阵营,让她成为了他一生的磋磨。羡泽笑道:“我还挺喜欢这几座山,喜欢明心宗的炊烟和人气,你要是死了,恐怕明心宗也要完了吧。你也该谢谢你妹妹,谢谢多位脉主和弟子,若不是他们,我才不在乎明心宗。”她说着手伸入芥子中,从其中取出一片金鳞,这正是她之前从宝囊中抽取出的那枚金鳞。只是远比之前钟以岫从栉比阁得到的那片,要绚烂完整得多。“也看在五十年来你揣着种的情分上,我让你见见金鳞真正该怎么用。”羡泽运转着悲问仙抄,将大量灵力注入金鳞中。之前在陵城时,钟以岫用下那片残破的金鳞,只化作一道道丝线汇入他体内,而此刻,金鳞却像是迸发的流星一般,数道光芒播撒着点点灵力,朝他涌去包裹住了他。钟以岫的经脉凋亡终于停滞下来,那枚金鳞融入了他体内,在缓慢地恢复着他的残破之躯。钟以岫是后来才知道,当年东海屠魔,所有人不是杀她,而是恨不得从她身上扒皮取肉,他也渐渐明白他们为何如此贪婪——真龙的一小片鳞片,便是人人不可求的由死向生。只不过他经脉败坏了太多年,再加上金核多年的竭泽而渔,金鳞也不可能填补窟窿,他恐怕能恢复全盛时期的三成就不错了。羡泽弯下腰,拖住他的胳膊,像是拽一具尸体般,将他往屋里拖去。羡泽沾血的脚印,路过了刚刚她又是哭泣又是求助的床铺,踩在钟以岫为她擦拭湿发的软布之上,走到了晏玉冰池附近。看到那池底布满的缺了一口的珍珠,她笑起来:“这珍珠夹杂着的一丝我的气息,你都不肯放啊。”他翕动嘴唇想说什么,但羡泽已经将他扔入浅浅冰池,就在她要离开时,钟以岫拼命用手攀住池边,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她手腕。他眉眼上沾满水珠,仰着头死死盯着羡泽,似乎还因为镜匣碎裂或得知真相而头脑混乱,他艰难道:“……你要去哪里?”羡泽甩手:“跟你没关系。”“把金核再给我、我可以继续给你灵力——”羡泽愣了一下,笑起来:“钟以岫,我已经不需要了。再说,你不是差点被它害死吗?我还你自由,给你恢复了经脉,还不够吗?你再贪心,我就趁着你还没恢复好捏死你。”钟以岫如冰池一般剔透的双眸里,此刻只映照着羡泽在昏暗中的面容,他瞳孔中的执念像是海水无形的旋涡,他喃喃道:“把金核给我,让我继续做你的傀儡……若是没了金核,我便对你毫无价值了,你一定会随便反手灭了明心宗,你一定会杀了我……”羡泽皱眉:“别自作多情了。毫无价值的意思,就是我根本懒得费力灭你,现在的明心宗,都跟五十年前没什么关系了,只有你是其中最大的余孽。四舍五入,扯平了吧。”他怕的就是“再也无关”,钟以岫两只手紧紧攥住她手腕,他腕骨嶙峋像是要刺出白到发蓝的肌肤,甚至捏疼了她,羡泽恼火的甩了一下尾巴,几乎要抽在他身上,却听到钟以岫曾经轻快爽朗的嗓音,此刻嘶哑凄声道:“不、你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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