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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起话来板板正正,一丝不苟,分明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却有着端严威仪。
方惊愚愕然。真是奇怪的人!见了他的面,却先不嫌他身上污秽,倒似熟识了多年的旧友般邀他来学剑。他嗫嚅道,“我、我连路都不会走,我天生筋骨便坏了……”
他只会丑陋地爬,只有手足前段微微有些力。他每回爬到冬青木上时,皆要耗费两三个时辰,浑身擦伤,且过后会被姆姆们虐打。可他却乐此不疲,因为在树上望出去,他能看到方悯圣练剑时的身影。
方悯圣道:“不打紧,那是你未得要领。”他伸出手,牵住了方惊愚的手。方惊愚一颤,怕自己满是污垢的掌心蹭到他,然而方悯圣全不在意。忽然间,一股热流如清泉般淌入掌中,流经阳溪、偏历、手三里穴,方惊愚忽然发觉自己软弱无力的手渐有了气力。方悯圣道:“平心聚意,抱元守一,以‘炁’灌筋骨间,便能使手足有力。”
方惊愚试着以同样的法子灌炁于足,竟真能歪歪扭扭地站起。然而走了几步,便又仆倒在地,且觉浑身大汗淋漓,疲累不堪。方悯圣道,“你根底尚浅,虚不受补。这法子仍需锻炼,方能得心应手。你先与我来罢。”
他弯下腰,背起方惊愚。方惊愚赧红了脸,慌忙道:“兄、兄长……”
“怎么了?”
“我没法儿离房的,若是姆姆们回来了,发觉我出去了,她们会……”
会将自己的脑袋按入水缸里,教自己几近窒息。方惊愚默默地将这句话咽入肚中,只是道,“她们会生气,生气了便会罚我。”
“为何要罚你?是我要你出房来的,若有过错,应先罚我才是。”方悯圣正色道,“何况我想见见我的弟弟,何过之有?”
方惊愚的脸红了,方悯圣背起他,他倚在少年的脊背上,竟教他没来由的安心。他俩是同一日诞生的兄弟,因害娘亲寤生而亡,又得了软骨病的缘故,琅玕卫没正眼瞧过他。方惊愚自小便失了爹娘亲爱,此时却自兄长身上感受到了关切之情,这不禁教他既觉温暖,又是不安。
方惊愚被带入了兄长的厢房。方悯圣房中洁净敞阔,一张紫檀嵌玉床,红木半圆桌上置一盆罗汉竹,青翠欲滴,散着一股熏衣豆蔻香。日光洒入房中,四处如傅金粉。
方惊愚不曾住过好屋子,此时四下张望,掩不住好奇。方悯圣唤了杂役,不一时,他们便捧着烧好的热水进来。方悯圣屏退下人,自己挽起袖,仔细地将巾子叠作方块,替方惊愚擦起头脸来。
不一时,木桶里的水便变得污黑。方惊愚赧赧道:“我……我太脏了。”
“人没有不脏的时候,所以才要勤沐身洗面。姆姆是不是待你不好?”
方惊愚点了点头。
方悯圣哼了一声,道:“他们若不肯照料你,你便搬到我房里来住。我来替你洗脸、擦身。”
方惊愚愣住了。半晌,他嗫嚅道,“可、可是……”
“咱们是血胞,我替你做这些事,是天经地义。凭什么要他们把你关十数年,教我们今日才得相见?”
方悯圣又接着叹气道,“以前我也曾听过你的名姓,但爹不许我见你,说是已将你送至关外瀛洲。且说这府园别院里住着许多方家祖戚,让我莫乱走动,我今日这才见着了你。”
“是爹……不让咱们相见的。”方惊愚说,不安地缩作一团。“他一直不喜欢我,因为我逆生,害娘难产而死,又是个废物,连路都不会走。他一直让我待在别院里,若他知道咱俩见了面,他会罚你的。”
“罚便罚去罢,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事,问心无愧。”方悯圣一脸肃容,从镜台前拿起梳篦,沾了水,替方惊愚细细理着发丝,篦尽虮虱,又自剔彩柜里取出一件洁净的曲领深衣,给他换上。
兄长的动作细致而一丝不乱,只一会儿的工夫,方惊愚便改头换面。望进镜里,只见得一位明秀的小公子,哪还似向日的鬅头垢面样?方惊愚看自己看得痴了。
“念过书么?”方悯圣忽而问。
“只听过先生的讲学,是贴着墙听的。”
“那明日起,待我学完功课、习完剑后便来找你罢。我来教你。”
方惊愚愣怔怔地听着,舌头又开始打结,“可我……这……”
“爹不愿教你,那便由我来教。”方悯圣认真地道,“别怕,有什么罚,我揽下便是。”
于是自那日起,方惊愚的日子便遭了天翻地覆的一变。
平日里照料他的仆妇见了那身衣裳,脸上色变,忙不迭问他那衣衫是哪儿来的。方惊愚如实以告,她却对他破口大骂,认定他是做了贼子,偷了旁人的衣裳,将他一阵踹打,又同旁人嚼牙帮骨去了。然而第二日,她便被换走,调了一批新的佣仆过来。方悯圣照旧出现在别院里,给他带来了纸笔和食水,教他贯炁于骨,教他横竖撇捺。在方惊愚抖着手习字时,方悯圣坐在一旁,为他补被扯烂的衣裳,方惊愚偷偷抬头一望,只见衣衫上的破孔处缀着一朵俏丽的缠枝花儿。
方悯圣日日皆至,他的日子从此有了悬望。他的兄长亦是一位严格的师父,方悯圣分明也是位十三四岁的小少年,教起剑术、写字、仪礼来却有板有眼,眉眼间别有一股威严之气。方惊愚学着走路,几度摔倒,方悯圣也不搀扶,只是抱手望着,安静地等他用双腿走过来。
方惊愚过上了这样的日子,丝毫不觉辛苦,反而似自泥涂里一举攀上了云端。他曾惴惴不安地向兄长发问:
“为何……你要待我这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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