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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席泠淡淡应。
箫娘在他怀里翻个身,背欹在他胸膛里,往天上望。这时复归黄昏,天色静悄悄地暗下去,又没到要掌灯的地步。林里的风凉下来,月有一圈淡淡的轮廓,像个白玉镯子,她高高地举起手,妄图将手腕穿云戴月。
手腕被席泠捉住了,他穿着墨黑的袍子,松松散散地露着大片胸膛。箫娘忙爬起来,拿了炕桌上一块甜瓜给他吃。席泠浅咬一口,便摇首,“你吃。”
“我不吃,就吃饭了。”
未几晴芳来喊,水榭里玳筵铺陈,箫娘与席泠过去。席泠对过节一向是淡淡的,只是箫娘爱喧嚣,少不得奉陪。阖家围在水榭里吃饭听戏,赏月坐花,只是上无老下午下,好似总缺少一些团圆的气氛。
闹到近二更,倏听门上拿了个贴进来传话,“老爷,是虞家老侯爷的帖,说是他们家在秦淮河包了艘船赏月,咱们离得近,请老爷过去吃盅酒。”
席泠接了帖一看,落的果然是老侯爷的私印,心里却有些疑惑,闹到这地步还肯请他?
箫娘识不识字的也凑过脑袋来瞧一眼,旋即搡他一下,“你去嚜,横竖就这几步路,人家下帖请,不好不去,你说是吧?”
席泠心存疑虑,回房换了身衣裳,独自打了灯笼,跟着虞家的小厮往河道上去。中秋佳节,行院画舫格外热闹,许多官贵人家包了船夜游赏月,闹得管弦喧天,笙笛萦绕。
迢递的星河底下,虞家的船泊挤在小码头上,富丽闳崇,挂满清灯,里头却只得露浓与两个丫头。原来露浓借佳节赏月的名头出来,以她祖父之名下了帖给席泠,料想他不敢不来。
又趁这会空隙里,使唤船上家丁去买这个买那个,一时倒都将人打发干净了。这厢站在槛窗内,朝外看临近的船只,向丫头指,“你瞧那是都察院秦大人家的太太奶奶们不是?”
丫头跟着瞧,不近不远的,是秦家的几位太太奶奶,在席家的乔迁宴上认得的,“是,她们大约也包船赏月。”
左右船只,好些官贵人家,一个个夜灯辉煌,像团团围困的流言陷阱。露浓自甘落入这个陷阱里,等着盼着。
恰好这时候席泠登船,踅进舱内,外厅无人,又往内舱,只见清清爽爽的一席酒菜,并不见虞老侯爷。正疑惑,但见露浓由折屏后头绕出来,穿一件天水碧对襟立领长衫,月魄的裙,浅浅的颜色,像缕水里浮上来的魂。
她素颜端丽地福了个身,“大官人别见怪,倘或不说祖父请你,你必定不肯来。我只好借祖父他老人家的名,请官人过来一坐。”
蓦地将席泠心惊一下,遥遥朝窗外头睃一眼,见虞家几个家丁递嬗上船,外头交了东西与丫头。丫头拿着进来,到席上筛了两盅酒,福身请席泠,“泠官人请坐。”
席泠只在原地,把那席上两副碗筷酒具望一望,剪起手,“不知小姐请我来,是为何事?”
“没事就不能请你来坐坐了?”露浓握着柄扇,遮了下半张脸,露出一双风情婉媚的眼睛,隔着半丈看他,“今日佳节,家中客多,好不吵闹。我不爱热闹,在家坐不住,想这里风光正好,到这里来赏月。又想尊府离得近,便请了你来,你在家大约也正嫌吵闹?”
她站在半丈开外,似有随刻要跨出脚来的架势。席泠警惕着,窗外斜一眼,见远岸烟火缓慢梭行,启了船了。
他稍稍拱手,也不留甚脸面,“承蒙小姐厚情,只是小姐千金之躯,背着家人与我个男人在船上,恐怕有辱小姐清名。席某不好多留,先行一步。”
几不曾想,露浓正是安了心弃声名不顾,笑了笑,“我既请你来,还顾忌那些做什么?”
说话间,她向前走了几步,把矜持抛在身后,来掣席泠的袖口,“坐下说话呀,就这么傻不愣登站着,成什么样子?”
席泠不露声色地退步抽身,欲望外去。却闻身后露浓变了副嗓音,凄凄淡淡的,像附近船上的苏笛,“你走出去,我可就要嚷起来了。”
“嚷什么?”席泠转回冷眼。
露浓咬一咬下唇,有些难以启齿。席泠立在屏风旁的侧影,巍然坚固,很是可靠,叫一个女人,身不由己地软了骨头,千回百转地,总想挨近了靠一靠。
她默了一会,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终又启齿,语调俏皮,又带着淡淡威慑,“喊你色胆包天,轻薄无礼。”
话音甫落,将席泠与她自己,皆吓了一跳。可惊吓过后,却似有隐秘的暗流由她心里淌出来,细细地,泄着她常年积填的什么。
席泠皱敛额心,一声不吭。露浓又笑了,语调转如先前的柔和有礼,“我不过是要你陪我坐坐,大家说说话。”说着,添了些委屈,“你还向来没有机会好好跟我说说话呢。”
她用“机会”为他开脱,好像他是因为没机会才对她冷漠似的。为他开脱,也是为她自己开解。
船离岸越来越远,席泠进退两难,只得站在原处,轻薄的眼皮子一剪,态度有些轻蔑,“我与小姐有什么好说的?”
露浓莲步轻移,徐徐行近,在他蔑视的眼皮底下,他漠然的目光扎进她华丽身体里的,刺痛又快乐。不知为什么,她被他看穿,反而格外坦然起来。好像自己本来就没廉耻,甚至恨不能,解下那些闺秀小姐的教条做派,袒裼着站在他面前。
但那终归只是心底隐秘的思想,面上,她还是千金之躯的小姐,也是应当矜贵的女人。她朝席上摆扇,仪态谦谦地请他,“说诗书礼乐,说当今局势,天南海北,什么都可以说。”
席泠毫不动容,一句没言语,似乎没话同她说。她又不禁有些凄惶,有些口不择言,“说说你为什么,不能爱我?真的,请你由衷地讲一讲,泠官人,我自己怎样想都想不明白。”
她仍然要加“不能”二字,固执地将他的“不爱”套上个情非得已的缘故,好像有些身不由心的苦衷一般。
席泠却是半点苦衷也无,甚至变了脸色,眼色一度比一度难看与不耐烦,“我也说不清,但你一定要问,我只能告诉你,你对我来说,像锦绣繁荣的人世,处处皆是软红香土,瞧着很美。可我清楚,这只是人间的一个障眼法,是虚构的。天下还有饿殍遍野,浮尸千里。我这个人,不大喜欢浮华的假象,我还是比较喜欢实在真相。”
瞧,他如此睿智,轻易就看透了她。露浓向着槛窗款步前走去,缓慢得仿佛挣掮着一把情枷恨锁,抱着微冷的身体斜倚在窗上,“这世上分得清什么真假?我不懂,我哪里不好?连个箫娘也比不上?”
可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对了。她软红香土的皮肉底下,的确是荒芜。她饱读了诗书,从书卷里知道国土的大小,山河的秀美,甚至连说不清的感情惆怅,诗书里也有相应的词句描绘。
但那仅仅是别人的描绘,事实上,她走过最远的路途,只是从北京到南京,在车轿里,透过一扇雕花木窗打量天地,天地如此窄。她经历的一切变迁,都是别人的故事。她的日子安稳得乏味。
席泠实在不能体会她庞然的空虚,只是当提起箫娘,他漫不经意的眼里凝了神,说出的话也坦荡,“人与人怎么去比较?不能相提并论。倘或非要有个答案,那箫娘在我心里无人能比,仅仅是在我心里,但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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