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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碎瓦跌在檐下的木桶中,发出一声闷响。他猛地回过神来,冬凌的背影竟然已经没入了稀薄的雨帘。岳华浓情急之下喊道:“等等。”
冬凌回过头。岳华浓一句话就前功尽弃:“你想杀了我吗?”
冬凌静静地眨了眨眼。
他朝着岳华浓走了几步,半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刀。刀身已经发黑,刀柄上雕刻着粗糙的纹路,因为抚摸太多次几乎磨平。冬凌将刀递给他就离去了。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夜。中间虽然也有几次偃旗息鼓的假象,头顶上徘徊乌云却丝毫不见轻减,始终是沉得直往下坐,像个随时准备泼翻的盛满水的大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彻底消停了,叶片纷纷将含吮的水珠甩净;青翠欲滴的日光中,瓦片干透的轮廓不断扩展,道旁沟壑里浊流开始认真退去,不再有那种随时卷土重来的恐吓。
他们吃早饭的这家茶楼很有名,这个时间段座无虚席,门外也摆满了桌凳。包子和汤羹的品质并不因客人的数量而有所降低,何其繁也只吃了两口。他本来还想上楼,楼上更为清静,但对岳华浓来说这形同刁难。
“你还好吧师兄。”岳华浓小心地说。大家都是一夜没睡,但何其繁情况尤为严重。他脸色很差,卧蚕发黑,随时都能晕过去。更可怕的是短期内还看不出缓解的希望。
“不,这不算什么,今夜起还要开始守灵。”何其繁有气无力的说。“如果不是看在你行动不便的份上,我说什么也要拖你回去同受这份罪。话说回来真的有那么不便吗?你坐车回指月堂躺着不一样吗?”
“多我一个不多。”岳华浓说。“我们还可以换班,你是跑不了的。”
“这到头七顺便也可以把我的后事办一办。”何其繁说。车夫已经先送何壁的遗体回指月堂,不久将有几个弟子前来与他汇合采办所需之物。固然考虑到场合,也不可能直接拔刀相向,但与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坐在这里抓紧时间抱怨仪式的繁琐,实在让岳华浓不知如何应对。何其繁如有恨意,也全部来自为什么只有他要承受这等麻烦的愤慨。这并不是说它的强度就微不足道,相反,这怨恨货真价实得岳华浓背上已渗出冷汗。
“我本来以为这时候你能减轻我的负担。”何其繁继续唠叨,这在他已属于非常严厉的谴责。岳华浓不敢抬头,盯着碗里的汤底,过了一会他偷偷抬眼,见何其繁正在出神地望着茶楼对面巷子里一个狭小的黑漆招牌。
“善文坊,是这家吧。”他说。“那天你约我来逛的。说有极好的湖笔。”
“到傍晚才开门。”岳华浓说。“老板是个怪人。”
“至少这件事你没有骗我。”何其繁说。“我们改日再来吧。”
他像是真的有些遗憾,岳华浓却越来越坐不住。固然考虑到场合,也不可能直接拔刀相向,但他已经想强迫何其繁说出他的盘算。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脑海。
“师尊几时断的气?”
“寅正初刻。”
“什么都没有交代吗?”
“没有。”何其繁说。“断气之前,醒过一次。算是回光返照吧,江先生一直试图以内力打通他经脉。说起来那个大夫的底子实在惊人。”
他居然这个时候还讨论起江水深的内功。岳华浓重复了一遍:“什么都没有?”
“没有。”何其繁让他放心。“江大夫可以作证。只是睁开了眼,他知道我在。关于后事,或者嘱托,或者什么凶手的线索,通通都没有。他没留下只言片字。我握他的手,他还有知觉,或许他在找你呢——毕竟你我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了。”
岳华浓将筷子轻轻放下,一阵虚脱般的晕眩令他眼前发白。这万丈崖底居然真有出口,死里逃生的庆幸应该立刻将他充斥,但这一瞬他却难以领情,只感到被怜悯,甚至被蔑视的恼怒。
“门派众人你如何交代?”他忍不住要不打自招。“难道要推说你不知情吗?”
“你忘了喻兰曦和靳远之都已过世。”何其繁平静地说。“我想怎么交代就怎么交代。”
若不是靳远之的名字像一盆泼在他头上的冷水,岳华浓险些大笑出声。
“我忘了你还会来这手。”他说。“我的好师兄啊,你这心思但凡有半分搁在正事上,也轮不到我觊觎当家的位子。”
“说什么呢,我可没有从戒备森严的观器楼虎口拔牙还全身而退的本事。”何其繁说。“喻兰曦是观器楼的细作。从他房里找到了密信。此事你知情吗?”
岳华浓恍然。“推到他身上确实是个办法。”
“他是真的要杀堂主,只不过没成功罢了,怎么能叫推?”何其繁说。“为了方便下手,他还杀害了靳师弟。人死万事休,指月堂不心疼这一口棺材,但堂主猝然过世,人心惶惶,观器楼动作不断,后续如何应对,才真的叫我头痛。”
他清了清嗓子。“师弟,你真忍心都让我一人承担?”
“我真的想过要杀你。”岳华浓说。“只不过没成功罢了。”事到如今他和盘托出也无妨,但何其繁看起来是铁了心要掩耳盗铃,岳华浓不得不至少提醒他这一点。他曾跟江水深信誓旦旦说不后悔,因他自以为已做好了付出任何代价的准备,哪怕窟窿越补越大,硬着头皮也要有始有终,何其繁的装聋作哑使这悲壮的决心显得极其可笑。现在看来,他之所以有把握只因为他没弄明白代价二字的含义,就好像揣着一把倾家荡产换来的贝壳走进心仪已久的店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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