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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飘起细雪,所幸风不大。芝奴挑出最好的腿肉细细切成薄片,阿野蹲在边上引炭,将手中团扇轻扑,转头和阿真说笑。
辛时要在廊下看雪,于是芝奴洗了手,转而去寻胡椅高桌。杨修元跟着一起布置台面,忙至一半擡头,见阿真阿野擡着炭盆出来,忽有种十分热闹的错觉。他几乎都要承认,白天时他在某一瞬期盼过辛时早点回来,因为只有辛时到家,各人才会聚在一处,“阿郎”长“阿郎”短地忙前忙后,时间久了,恍然也有家的味道。
余下的羊肉切成大块,和骨头一起下锅炖煮,洒上盐和香料,汤如白雪,香气浓郁。黍米饭蒸得颗粒分明,绿蚁酒虽滋味寡淡,也清冽可口。厨房对于这样的盛宴略显局促,容不得四人同时坐下来好好吃饭,于是芝奴将炖好羊肉的锅端到旁院屋中,四人围坐在侧,大快朵颐。
食至一半,杨修元仰头喝尽碗脚残留的汤,起身往厨房添饭。辛时坐在廊下,炭上半红半白的炙肉滋滋作响,他在看他,于是杨修元注意到那道视线,也转过头来。
他身穿那日出门时携带的灰白色夹絮披风,两盏风灯挂在屋檐,自夜色中染出一片橘黄。一墙之隔的奴仆吃饭时热气蒸腾,辛时独自面对一座庭院,尽管面前食案精致、轻烟舒卷,偶尔细雪粒被风吹来在烛火下化得莹莹发光,一时看着,竟不知为何叫人觉得冷清了。
杨修元问:“坐在风口上,不冷吗?”
辛时笑道:“不冷。毛衣厚实,何况又在火旁吃燥物,倒是快捂出汗,正该坐风口上凉一凉。”
他在暧昧灯光下遥望,于是那模糊不清的眼神又叫杨修元的心忍不住颤动。一瞬间他又分不清现在和过去,云一样的毛领拥在颈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安安静静地看过来。
其实不像的。杨修元想。辛时活泼太多了,他望向自己时总是含笑,虽也淡若春风,但那个人,多数时候都是内向的、胆怯的。
可即便不像,那一点点叫人熟悉的影子,也足够叫他贪恋。
他实在和故人分别太久了。
辛时见杨修元停下来看他,却是会错意。他本有留人的意思,见状道:“来了就坐会。炖的羊肉吃过,吃点烤的吧。”
杨修元于是上前,往耳房搬来椅子,放在辛时身边。走得近了,他才发现辛时的双颊被炭火烤得微烫,加之饮酒后眼神略有迷离,竟显得面色红润、神采飞扬,比平常鲜活、生动许多。
如果他能顺利长大。杨修元忍不住又哀伤地想。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他满不在乎地往椅子上坐下,被飘来的烟火呛得忙不叠咳嗽。辛时连忙拉住他站起来,道:“这里下风口,你坐我左边来。”
他说着往右侧挪一挪椅子,为杨修元让位。炉上羊肉已经烤熟,辛时捏住竹签放入杨修元碗中,将生肉重新摆上,然后取一只新碗,捣入豉汁、胡椒、干糖、香葱调和酱料。
又是屡见不鲜的鹹甜口。杨修元不由得问:“你爱吃甜?”
“不太喜欢。”辛时将拌好的料碗搁在杨修元面前,悠悠地说。“神都天冷,我爱吃辣。你要喜欢吃甜,这酒挺甜的,尝一尝吧。”
他说着去取桌上的杯子,将杯中沉澱的残渣泼在地上,重新取酒瓶来倒。那酒杯似乎是新买的,薄壁未透,虽不似琉璃般沉稳而名贵,也轻盈精巧。瓶中酒液淌出的一顺,杨修元下意识去抓辛时的手腕。
“等一下。”他吃惊不小,碰到那暖意融融的皮肤后才意识到这麽做的不妥,立刻撒手收回,转而用古怪的神情打量着辛时。“为什麽你有葡萄酒喝?”
辛时倒是不在意,即便被攥得差点将酒晃出也气定神閑。他将酒瓶在桌面上放稳,不紧不慢地笑了笑,道:“哦,二圣今天心情好赏赐群臣,我近水楼台,顺带捎带上一份。”
杨修元接过酒杯,心情複杂地“吱”了一口,不知如何评价辛时对御赐习以为常的态度。
有雪扑来,凉凉的,落在脸上。辛时换个舒服的姿势,倚靠在座椅上,和杨修元一起望向庭院。
主卧到堂屋的道路被清除,才落一个时辰的小雪不成气候,唯余树下叶稍间还薄薄披着一层银装。积雪在两盏不亮的灯光下莹莹折射出幽暗的冷辉,肃杀之气混杂炭火生出的热浪,一阵一阵透到心头时,竟也软了柔了,叫人对这无月的冬夜心生缱绻,心生怜爱。
“城中的雪,到底还是小家子气。”辛时说。“在宫中上高楼远眺,尚有一番万家灯火瑞雪平安的气势,然一门一户的小庭院,或踩烂或拂落,残景萧条,困囿沉闷。看雪还是要到郊野去,平原无际,远山云立,天地开阔、气势开阔,心情也开阔。”
杨修元品不出其中风花雪月。他只觉得辛时像是不想待在城中,道:“可你十天一休,没时间出去。”
辛时闻言笑了,转头看向杨修元,向他眨眨眼。
“这有什麽难。”他语气轻快地说。“我翘班啊。”
话虽嚣张,辛时到底没有一声不吭,大摇大摆地翘班。
然而辛时既是翰林院中职权最大的人,每日当值与否,除却天子夫妻与如今暂代国事的太子,实在无人管会。即便按规矩请假,也不过写上假条,自己为自己批複,然后交到名义上统管翰林人事的翰林监那里留作备案。
自昨夜辛时临时决定,芝奴一早起来,大包小包地收拾东西。杨修元却有些犯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住回想辛时出门前的话——阿真阿野留下看家,芝奴杨修元随我去乡下——虽然家中确实需要男丁留守,但为什麽是阿真留下而不是他留下,难道接下来数十天辛时打算清心寡欲地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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