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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锦天不想再与内心争辩,他难得顺从地走向那亭子。
干涸的池塘,暴露着一对破碎的景观灯,像那一日,易杨的眼。
若不是压抑已久的悲愤酿造的绝望,又怎会在见到谢煜的瞬间便一触即溃,余潜是他最后的精神依靠,可连他也骗他,诱他来配合着完成一场掩耳盗铃的原宥与救赎。恐怕易杨抓起餐刀的时候未必是真想刺伤谢煜,而更多的是想要毁掉自己,和这肮脏的一切同归于尽吧?
谢锦天坐在亭中,怔怔看着不远处背着书包的孩子们陆陆续续地步入学校,他们像雏鸟一般欢快,还未学会飞行,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那些个唠唠叨叨的庇护。送孩子的父母们,总是看着孩子的身影消失在教学楼里才转身离去,那些许落寞的背影,却也令人憧憬。
也许他和易杨一直以来所渴望的,就是这些平凡而琐碎的幸福吧?可时光无法逆转,那种原生家庭造就的缺失,令他们始终有种难以驱散的被剥夺感,只是谢锦天选择拼命地往空瓶子里填满世俗认同的欲求,而易杨却选择拒绝所有企图倾注到瓶子里的关注和亲密。但内心的希冀是压抑不住的,易杨将它们全都寄托在了谢锦天身上,而谢锦天却视而不见,一次又一次地将它们摔得粉碎。
蓦地,电话响起,谢锦天说了两句就挂了,随后便在微信上收到一张照片,放大了,是一份翻拍的精卫中心电脑里的就诊记录。
易杨不是第一次去那里了,谢锦天终于从这托了关系才弄到的证据中确信了这一点。原来早在易杨十九岁那年暑假,他便去过,当时的诊断一栏写着紧张型精神分裂症。仔细回想一下,在易杨大一,他大二的时候,因为社团活动、学生会事务而忙得脚不沾地的谢锦天,的确忽略了易杨的异样。他们见面时,总是谢锦天滔滔不绝地说着,陶醉于自己八面玲珑的社交手腕,而眼下总围着青黑的易杨只表情木然地听着。当时他听别人说易杨淡漠、疏离,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还觉得易杨只是因为性格的关系对大学生活还不太适应。如今想来,那便是他发病的征兆吧?
他不知道易杨是怎么察觉的,但他肯定,易杨是独自默默去的。谢锦天完全能想象那默片一般的场景——易杨就僵硬地坐在诊室里,听着看完测评报告的医生简短的问诊,时不时答上一句,随后便抱着那几瓶药回去了。他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渐渐好转,又重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而谢锦天,对此一无所知,他的母亲,亦是一无所知。
易杨一直在服药。
直到此刻,谢锦天才明白了樊逸舟之前的那番话,想必易杨让他不要纠缠,用的便是这个挡箭牌吧?
他不愿去向樊逸舟确认此中的细节,他宁可樊逸舟永远并不知道易杨的近况。但可以肯定的是,易杨的发病,必定和他们的催眠脱不了干系,否则樊逸舟也不会说他们犯下的过错可怕到再无颜相见的地步。
他忽然想起那如同遗物一般被留给樊逸舟却又辗转到他手上的串联起过去的物件们,除了那个u盘,他将它们全都搁在了后备箱,眼不见为净。可此刻,他却生出种自虐的冲动,也许那里面藏着什么能解开易杨心结的线索?当局者迷,即便他在这个行业摸爬滚打了这些年,但亲生遭遇了困境,却实在不知该如何走下去,脑中反反复复都是易杨扭曲绝望的脸面,无数张嘴生出来,崩溃地尖叫着。
可就在谢锦天起身打算离去时,却忽地瞥见亭柱上的一行字。
这亭子之前离学校近,上面被情窦初开的学生们用修正液涂涂满了幼稚的爱语,如今经过岁月的洗涤,许多字都已经随着红漆剥落,难以辨认了。可这一行用记号笔写的字,却依旧清晰,显然是近几年才涂上的。然而它之所以会引起谢锦天的关注,是因为他该是出自易杨的手笔。
字如其人,那气韵生动的笔锋,谢锦天不会认错。
那一行并不难懂,可谢锦天半蹲下来凑近了,一字一字反反复复读了几遍,才将它们串联成了独白。
他神思恍惚地抚摸着,颠来倒去地咀嚼着,半晌,将额头抵在那冰冷的一行字上。
那一行字就这么自眉间沉入了心底——“明月隔云端,流萤魂飞苦。落叶聚还散,此恨何时已。”
他从前总笑易杨身上有股酸腐的古代文人气质,是生错了年代。如今方觉着,那伤春悲秋若是他有感而发,怎样都不为过。
他为了他,忍了二十年,面上消沉,心里癫狂。
他将他比作亘古的明月,将自己比作短命的流萤。
一个在天边,一个在人间。
一个不解相思,一个不知悔恨。
谢锦天揣摩不出,易杨究竟是在何时写下的这行字,但无疑,他是饱受等待的煎熬的。恍惚记得,有一年,他失信于他,没有赴约。或者在他潜意识里,已是感知到了这份感情的,因此而选择遗忘,选择疏离。
他终究只想着成全他自己。
“别再见他了。”
程衍与他分别时,曾这样恳求道。
谢锦天也知道,他的出现只会刺激易杨,令他病情恶化。可一想到永不相见,却又无法忍受。如果真要如此,他宁可听易杨亲口说。可易杨当真说了,他却又不想听了。这番矛盾的心情,多年来他不曾体会过。可多年来,易杨无时无刻不在体会着,这才将自己逼入了绝境。
不,并不只是因着他的缘故。
还有一些罪有应得的人,必须为易杨的痛苦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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