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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来没想到顾西美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他在周围几条马路上找了一大圈,还要宽慰比他更急的斯江,太阳下头已经晒得头晕脑胀,被这顿夹枪带棒的话当头一砸,这几年作为丈夫被冷落被无视的憋屈突然找到了缺口,跟钱塘江大潮一样哗地奔腾出来,嗓门也响了起来:“她长这么大,你凭良心说话,我动过她一根手指吗?都是你在打她骂她。要不是她今天爬到二十米高的水塔上,混不讲理,还推了斯江一把,我能打她屁股?还就是很轻地拍了一巴掌!你倒给我安了一麻袋的罪名,还要离婚?”
顾西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理他,拉过斯江替她洗脸。
潮水扑上来又转瞬退去,留下一片虚无。陈东来定了定神,心灰意冷地跌坐在椅子上:“你说我不会当爸爸?我每个月的工资只留五块钱,全部上交,烟也不抽,酒也不喝,在油田里一天上十二个钟头的班。一个月休息四天,全部凑在一起回阿克苏陪你和斯南——”
顾西美冷笑一声回头瞥了他一眼:“你了不起是吗?你工资比我多二十几块,交给我就成了好爸爸了?你也凭良心说说,我拿了你的工资加我的工资,有几块钱花在自己身上了?我用的雪花膏还是北武寄来的!你休息四天来陪我们,我有休息过一天吗?你这也叫会当爸爸了?天底下的爸爸也未免太好当了。”
“你当妈妈就当得很好?你去幼儿园教书,把斯南丢在柜子边上。她后来会爬了,你在她身上绑两根带子拴在课桌上,她天天像只小狗一样,胸口都勒出两条淤青。”陈东来哽咽起来:“你去小学教书,她幼儿园放了学,你就让人把她锁在宿舍里。林老师明明说了能帮你照看几个钟头,你就是不肯,非说什么她能独立。她吃了多少苦?哭得嗓子都哑了,哭得发高烧,后来捧着饼干盒子躲在床底下,再后来掰窗框掰得手心里全是木刺,踢门踢断了脚趾甲。你这就叫当妈妈?你天天骂她凶她打她,她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在你眼里没一样好的,只有斯江才是你的宝贝女儿是不是,可你照顾过斯江几天?斯江是你带出来的吗?”
顾西美手里的湿毛巾啪地打翻了脸盆,她嘴唇哆嗦了会儿,冷笑着说:“我早知道了,我再苦再累也是活该,得不着一句好话。你心里一堆怨言,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对吧?陈东来,算我瞎了眼,今天才认清楚你了,好事都是你的,你孝顺,你忠厚,你老实,你顾家,你疼女儿,你是好爸爸。我作我矫情我凶我打骂孩子我是恶人。我不会带孩子,我当不好妈,行,以后两个都给你教给你养,行了吧?”
“姆妈,爸爸,你们别吵啊,别吵了。”斯江蹲在地上抱住脸盆,两腿发麻怎么也站不起来。
陈东来和顾西美都收了声。
“斯江,起来,你没事吧?有没有被脸盆碰到?”顾西美要拉斯江,斯江却捧着脸盆低着头抽泣。
“斯江乖,起来,你腿上湿了,妈妈帮你擦。”顾西美柔和了声音。
斯江仰起脸:“姆妈,爸爸,先去找妹妹好不好?先去找妹妹,你们别吵了,都怪我都怪我不好!”她努力睁大眼想看清楚姆妈和爸爸的每一个表情,眼泪却一串串往下掉,大人的面目却始终模糊着。
顾西美一愣,蹲下身直接绞了把毛巾给她擦腿:“说什么傻话呢,关你什么事。都怪你妹妹太调皮,怪有种人不顶事。”
陈东来忍不住又接住她的话:“你在女儿面前不要这么阴阳怪气的行不行?什么事都怪别人,你永远是对的,你从来都没错。”
“我说你了吗?你来不及自己要认领?”顾西美呵呵两声,拽起斯江:“走,姆妈带你出去找斯南。找回来看我不打烂她屁股。”
“你除了会打她还会做什么?就不能好好跟孩子说话?”
“你跟女儿们说过几句话?两手两脚就数得过来吧,还好意思说我。”
斯江突然猛地甩开姆妈的手,往门口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大声喊道:“你们吵吧,你们吵吧,不要管我也不要管妹妹了!吵到天黑都行,我自己去找妹妹!”
“斯江!”陈东来和顾西美这才休了战。
“我讨厌你们,讨厌爸爸,讨厌姆妈!”斯江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两夫妻面面相觑,谁也不肯示弱,齐齐追出去,在窄小的门洞口互不相让,终是陈东来退了一步,让顾西美先走。两人看也不看对方,心里却是一个念头:刚跑了一个,还没找回来,现在又跑了一个,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斯江在太阳下飞奔,身后的呼唤和周围的招呼声,都被她甩在身后。她要去找妹妹,只有妹妹是她的,那个姆妈,那个爸爸,不是她的。她一直隐隐觉得自己不像他们的女儿,她像一个客人,一直得到最礼貌的对待最动听的赞美,可却始终在那个“家”的门外头。
没有人知道她多羡慕斯南,妹妹和爸妈说话才是一家人的样子,和堂哥们和叔叔婶婶们一样,和舅舅对外婆一样,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做。她不行,她要找话才有话。
她羡慕斯南被姆妈不停地教训,从早到晚,姆妈的眼睛似乎都盯着妹妹,不许蹲着吃饭,背要挺直,吃饭不许露牙齿,喝汤不许有声音,刷牙要上下左右里外都刷。要有礼貌,要说请要说谢谢。倒痰盂不许乱跑,倒完痰盂要洗手,用过马桶要盖好盖子,不许拎着裤腰带走路,指甲缝里有没有泥,头发出汗了臭不臭。
可姆妈对她,总是那几句,斯江真漂亮,斯江真乖,斯江真好,斯江不要太宠妹妹。她在姆妈话里最多出现的次数是“斯南你看看姐姐”。如果她不漂亮不乖不优秀不宠妹妹,就不斯江了,她可能就连这些词句都没有了。
她甚至羡慕斯南被姆妈骂被姆妈打,羡慕斯南声嘶力竭地吼叫反抗和哇哇哭。只有斯南依偎着她叫她阿姐,一脸嫌弃地不给她香面孔的时候,她才摸得着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才觉得她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她有妹妹。只有她对斯南好,让斯南开心的时候,她才觉得她是这个家的姐姐,她有姆妈,她有爸爸,她有个自己的家。她不该告诉姆妈爸爸打了斯南,她不该没拦住爸爸打斯南,她不该没陪着斯南去倒痰盂。都是她的错,是她害得斯南跑了,害得爸爸姆妈吵了起来。
斯江想起文化宫里的湖,炎日之下打了个冷颤,哭着朝武宁路飞奔去了。
康家桥十一弄里,陈斯南跟着蚂蚁群挪了两步,忽地一阵大风刮来,头顶箜落落响,一根晾衣杆抖了抖滑落下来。她跳开一步,晾衣杆咣咣两声掉在她风凉鞋边上,嗡嗡地震,一条红牡丹图案的粉色床单从空中翻卷下来把她从头到脚兜住。
一片粉红色里,斯南听见隔壁门洞里传出高亢透亮的歌声:“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她揪着床单往下拉,这片粉却无边无际似的流动着,外面跟着传来女声唱道:“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
斯南不知怎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胡乱扯了两下,眼前猛然一亮。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捧着床单看着她笑:“我就说肯定是你,他们还不信!”他仰起头喊:“快看,爬水塔的冠军在这里!”上面传来一阵欢呼声和楼梯咚咚声。
赵佑宁笑着问斯南:“小妹妹,后来你拿到那个皮弹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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