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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王加根就拿着镰刀、扛着冲担,和父亲继母一起下地收割麦子了。虽说在农村长大,但他六岁开始上学,一直读到师范学校毕业,接着又当了教师。小时候开门办学,只是农忙时节插插秧,农活干得不多。割麦子、抱麦子、挑麦子、打麦子这些活计,能勉强上手,知道应该怎么弄。不过,真正让他干起来,还是有一点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他做得不那么顺畅,看上去比较别扭。
割了半天小麦,皮肤白净的加根马上就黑了一大截,而且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脸庞、脖子、手臂、小腿上都被麦芒扎得通红,火烧火燎般疼痛,而且发痒。
下午是捆麦秸和挑麦秸。浑身酸软无力的他感觉就是在拼命。捆麦秸看似简单,其实并不容易。每加入一抱麦秸,都得用膝盖压紧。系要子时,得用力拉拽,麦秸才能捆得结实,不至于松散。挑麦秸是他最感为难和吃不消的差事。责任田离家有两里多路。挑着七八十斤重的麦捆走那么远,对于他这个秀才来讲,无异于二万五千里长征。
困难还不止这些,首先得解决如何把麦秸挑到肩上的问题。
王厚义先是顺利地实现了麦秸上肩,给儿子做个示范。流程是这样的:双手握紧冲担,如练刺杀一般地插入一个麦捆,用力把麦捆挑起来,举向空中,再把冲担的另一头插进另一个麦捆,然后送到肩膀上,挑起来就走。
见父亲走远,王加根就握着冲担亦步亦趋地跟着学。他把锋利的冲担刺向麦捆,却没有顺利地插入。也不知是因为用力不够,还是由于麦秸捆得太紧。可怜的麦捆怕疼一般地躲到了一边。
重新再来。
反反复复好几次,把麦捆折磨得满地打滚,总算杀进去了。用力上举又遇到麻烦。他没有那么大力气把麦捆举向空中。只有分两步走,就像举重一样,抓举不行,就改为挺举。先举起一个麦捆,让冲担的另一头立在田埂上,稍事休息,再提起来杀向另一个麦捆。
挑担也有讲究。
冲担与肩膀应该形成四十五度的夹角,这样挑着才比较舒服,不妨碍观看前来的路。王加根不知道这个诀窍。他要么让冲担与肩膀垂直,要么让冲担与肩膀几乎平行——用后颈承受压力。挑在肩上的麦捆也不听话,玩起了“翘翘板”。翘过来,翘过去,终于从冲担上脱落了。他又得再次练“刺杀”。麦秸重新上肩后,心里就有了阴影。走路小心翼翼,非常谨慎。双手托举着冲担,尽量保持平衡,害怕麦捆再次脱落。既要承受压力,又要防止滑落。身心双重折磨,感觉非常痛苦,形象也显得特别狼狈。
来来回回地跑了三趟,王加根就精疲力竭,累得不行了。他把冲担搁在大门后面,进入奶奶的房间,倒在床上。浑身酸软无力。肩膀火辣辣的,针刺一般的疼。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到胡月娥喊他吃饭,才醒过来。他万分不情愿地坐起身,在破烂不堪的搭板上搜寻了好半天,也没有找到一双趿脚的干净鞋。只好淘神费力地穿上皮鞋,走出房间。
拿脸盆进厨房打冷水,想擦把脸,可洗脸架上的毛巾脏得不堪入目。他只好闭上眼睛,咬着牙使用。提起开水瓶,又找不到可以喝水的干净杯子。搪瓷缸里里外外都是黑的,至少半年没洗过。
唉!这样的家简直没办法呆。他记得小时候家里并不是这么脏,未必日子越过越差了?也许那时也和现在一样脏,只是他没在意罢了。他找了张报纸,把几个凳子擦了好半天。刚刚坐下,就看见父亲挑着麦捆进了堂屋。
王厚义卸下麦捆,吃力地码到墙角,然后把冲担靠在墙边儿。他歪着脑袋看了看堆积如山的麦秸垛,似乎在估量今年的收成。因为累,没有马上坐到桌边吃饭,而是垂着双手,倒在堂屋的靠背椅上。
稀稀薄落的头发,如枯萎的稻草一般。蓝色的上衣只剩下中间一粒纽扣,领子半边儿翻在外面,半边儿折进里面。裤子已经分不清是什么颜色,一只裤腿卷过膝盖,另一只裤腿又完全放下来。裤子开口小便的地方纽扣没有扣上,露出里面灰色短裤的一块补丁。脚上穿的旧布鞋,前面已经裂缝,大拇指露在外面。可能是想散热,他把鞋子脱了下来,踢到一边儿,赤脚片踏在地面上。那是怎样的一双脚啊!黄色?灰色?黑色?红色?褐色?似乎都是,又都不是。踢在一边儿的鞋和他的脚一样,说不清是什么颜色,里里外外全是污垢。
王厚义把脑袋靠在椅靠上,闭了闭黯淡无光的眼睛,喃喃道:“花生棉花干得冒烟儿。再不下雨,就要挑水浇了。秧田也要车水……”
王加根看着父亲,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给他生命的那个男人!曾经在王李村叱咤风云的生产队长,居然变得如此颓废,与他儿时的记忆相差太远了。
包产到户后,王厚义从生产队长变成了普通农民。他有过短暂的失落,但很快就发现,如今的生产队长也没什么当头。出工收工不用敲钟,每天的农活不用分派,政治学习基本上不搞了,会也不怎么开了。生产队长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现在各家种各家的责任田,各人做各人的事情。哪里还需要生产队长发号施令?他因此觉得,专心专意营务好责任田和自留地是根本,没有必要去为两旁世人的死活操心。
“快吃饭,菜都冷了。”胡月娥催促躺在椅子上歇息的王厚义,又问,“你们爷儿俩要不要喝点酒?”
王厚义没有吭声。
胡月娥于是把神台上的大半瓶散白酒提过来,又进厨房拿来两个酒杯。
桌上大碗小碟,看起来相当丰盛。油炸花生米,番茄炒鸡蛋,蒸南瓜,烧茄子,清炒苋菜。最难得的是,还有一盘荤菜:青椒炒猪耳朵。这些都是胡月娥一手操办的。她趁着厚义爷儿俩挑麦捆的工夫,跑到双峰管理区的街上,买回了半斤卤猪耳朵和一瓶豆油。
尽管王加根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妈”,对她总是不冷不热,去年因为她骂胡太婆,还与她大闹过一回,但胡月娥不敢与加根计较。至少,在表面上没有显露出怠慢和不满。加根每次回家,她都表现得比较热情。当后妈的难处和苦衷,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
加根陪着父亲,你一杯,我一杯,把大半瓶散白酒喝光了。他头晕晕乎乎的,也顾不上满身臭汗,连澡都没洗,就倒在床上睡了。
这一觉睡得真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吃过午饭,加根戴上一顶草帽,挑起一担水桶,拎着一个小铁铲,跟着同样是戴草帽、挑水桶、提长嘴铁壶的王厚义,去责任田补棉花苗,浇棉花水。
棉花苗通常是用营养钵培育,送到地里栽种,但成活的情况差异较大,以至于有的地方长得茂盛,有的地方稀稀拉拉,留出大块的空地。补苗就是把密集地方的苗儿,挪到稀疏的地方来,让棉花苗间距合理,在整块地里分布均匀,便于生长。
到达目的地,王厚义把水桶和扁担搁在地头,从水桶里拿出铁铲,教加根补棉花苗。他先用铁铲在缺苗的地方挖一个有坡度的小坑,再到棉花苗拥挤的地方去取苗。取苗时,从四周下铲插入,使苗儿与泥土形成一个整体。他告诫加根,不要让取出的土块松散,否则苗儿就不易成活。把苗儿连同泥土一块儿放入之前挖好的小坑,再把挖小坑时取出的泥土填入取苗的地方,就算大功告成了。这是个精细活儿。把取出的苗儿放入小土坑之后,还要用铁铲插入小土坑四周,轻轻地往拢挤压,使挪动的土块与新地方连成一体。
加根一边跟着学,一边发感叹:生产队的时候,谁还做这种事情!棉花苗是稀是疏听天由命。密的地方让它们挤死,或者锄草的时候锄掉几棵;没长出苗的地方就空着,没有哪个考虑将来的收成。现在不一样了,各家各户都希望在有限土地里,获得最大收益。种田就如同绣花一样细心。
补完整块地里的棉花苗,花了近两个小时。
初夏的阳光毒辣得很,烤得人浑身软绵绵的。田野里看不到一棵树,连歇息的树阴都找不到。因为酷热,加根也顾不上晒了,取下草帽,不停地扁着风。
王厚义坐在田埂上,抽了几袋旱烟。然后站起身,从他挑来的水桶里拎出装有尿素的塑料编织袋,以及平常用来装凉开水的土陶壶。水桶腾空后,他就拿起扁担挑起桶,前往不远处的池塘里去挑水。
加根也挑起水桶,跟在父亲后面。
两担水挑到地头后,厚义打开塑料编织袋,往铁壶和土陶壶里各抓了一把尿素,再注满水,找了根树枝搅了搅。然后,父子俩一人提起一只壶,顺着棉花的行路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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