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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顾阿婆的话来说,景生和斯江就是两个冤家。早上两个人还好好地一起上学去了,晚上回来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两下一问,斯江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能说上两三天,这个倒很像西美,可她明明是个最不记仇对谁都好的小姑娘。景生呢就是个闷葫芦,除了嗯和哦,什么也不说,只有对上顾东文才一句接一句的。
斯江也很无奈,她是想和景生友好相处的,但实在做不到啊。刚开学的时候,她天天等他一起去上学,身为班长,每天要早到十五分钟,可这位大表哥呢,慢腾腾地刷牙洗脸,还主动让出水龙头给别人用,然后再慢腾腾地吃饭,连走路都慢腾腾的。她一催,他就板着脸说“你管你先走。”哼,要不是看在大舅舅和大舅妈的份上,她才不要等他,但她很有责任心很有爱心很善良说话算数,所以也只能陪着他一起慢腾腾。
大舅舅明明说了让他们放学后一起结伴回家,可每次班级卫生都搞完了她都等不到人,他总偷偷跑掉,也不知道疯去哪里玩,然后比她还晚到家,完全没责任心没爱心不善良更不友好。可每次舅舅吼他要揍他,第二天她就不忍心告状了。她试着一放学就去四年级堵他,他们班的男生阴阳怪气地唱什么妹妹找哥泪花流,再见吧妹妹,还围着她问到底顾景生是新疆表哥还是云南表哥,一个比一个讨嫌。等她凶完一圈,这人又不见了。
还有天气预报明明说了会下雨,他偏不带伞,她打着伞在楼下等,天都黑了,大舅舅来学校找她,才知道这人早就自己跑回家洗好澡做好作业了,太可气了,活该挨鸡毛掸子抽。让斯江烦恼的不只是这些,自从顾景生转到她们学校,每次下课总有别班的女生来找她,打听她“表哥”喜欢什么,还有人让她送信,害得她课间没法做作业,上个厕所都会遇到冲过来要和她做朋友的女同学,她还只能脸上笑嘻嘻。
当然,最可恶的是她这学期依然没能考过赵佑宁,语文数学英语三门课总分差五分,使她这个少先队大队长有点心虚。但转学来的顾景生却拿了四年级的年
级第一,他在云南和新疆根本没学过英语,没人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在家里斯江几乎看不到景生学习,他也不出去和弄堂里的小朋友玩,一天到晚都在看书,要么就在阁楼上听收录机。
有一次斯江忍不住问他怎么学习英语的,景生用一种看傻瓜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半晌才回答:“背书。”废话,谁不背书啊,斯江气得两天没理他。
斯江想不出景生为什么和斯南相处得那么好,想到斯南说她喜欢大表哥,大表哥也喜欢他,就更加警惕起来,有一回故意当着大舅舅的面把别人的“情书”交给景生,大声说:“大表哥,四(3)班的xxx可喜欢你了,你让她直接找你好不好?她老是来找我,我课间都没空写作业了。”
“哦”。景生还真的写了回信。大舅舅笑着起哄要看他给人家小姑娘写什么了,顾景生送他两只白眼。斯江也好奇,却不好意思问,后来听说有好几个女生课间休息时总去四(2)班找顾景生问数学题目。等到斯南打电话回来,斯江就笑嘻嘻告诉斯南这件事,想让她改变“和大表哥结婚”的不伟大理想,结果斯南却嚷嚷道:“阿姐你怎么白白替别人送信啊?最少要收一分钱!最少!大表哥能值五分钱呢!你好笨啊……”
斯江默默地看着号码盘上的2、5、0,一扭头,看到身边顾景生的白板脸裂开了,写着明明白白的“陈斯南侬只小赤佬寻死是伐!”
陈斯江觉得自己白白错过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一九八零年的春节,和前几个春节并没有多大差别。悬铃木树的叶子已经落光,寒风一刮,枯叶在风中打着转飘远。淮海路南京路的各大食品商店门口排起了长队,王家沙糕团窗口的队伍转了弯一直排到石门一路上。
国泰电影院的墙上挂着外国电影《蝴蝶梦》和《水晶鞋与玫瑰花》的大海报。襄阳公园里的旋转木马载着放了寒假的孩子们一遍一遍地转着,搓麻将的老人少了许多,义务写春联的桌子连成一排。上街沿的废物箱仍旧被当成健身器材,东西南北各占一方的中老年男人们弯腰拍打着搁在废物箱绿帽子上的腿,一边压腿一边讨论各路新闻,一辆电车叮铃当啷来了,
售票员打开车窗,小红旗拍打在车身上:“进站了进站啦,让一让,让一让!”站在马路上压腿的那位老先生不慌不忙地收回腿,站到上街沿,哼了几句沪剧唱词继续压迫废物箱。
万春街里最近到处响起李谷一的歌声:“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每周一歌》天天播这首《乡恋》,斯江把歌词抄在新笔记簿上作为猴年的新。虽然斯南最常唱的是她在马路边捡到十块钱,但她的歌声的确印在了她心中,两姐妹分别后也真的很难相逢,至于深情还是浅情,斯江觉得自己肯定是比较深的那一个。至于从天而降的弟弟,斯江依然觉得有点不太真实,平时不太想得起来,想起来也是担忧斯南会不会还要做“杀弟凶手”。
想到阁楼上的收录机总在夜里播放邓丽君的歌,斯江忍不住问:“舅舅,你说是李谷一唱得好听,还是邓丽君好听?”
“我喜欢邓丽君。”顾东文正在指挥景生往大衣橱上贴福字,转头对着斯江笑:“怎么,我们少先队大队长不许舅舅喜欢靡靡之音?”
斯江脸一红,撅着嘴摇头:“我觉得都好听。为什么不许听邓丽君呢?什么叫黄色歌曲靡靡之音啊?”
顾东文笑了:“看来我们斯江学会自己思考了,不容易。你这两个为什么问得特别好,景生,你说为什么?”
顾景生把手里的福字又往上顶了顶:“害怕呗,怕大家都喜欢她那样的歌,就没人听那些老头子老太婆的歌了。其实《乡恋》听上去和《何日君再来》什么的差不多。”
“这两首歌才不一样呢!”斯江大声反驳,却想不出怎么反驳,半天想起合唱团老师的话,才嘟囔了一句:“李谷一这是半声唱法,不是气声那种,特别优美,反正你不会唱歌,你不懂,哼。”
景生站在椅子上扭头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斯江莫名觉得被鄙视了一把,以至于没多久《乡恋》也成为靡靡之音被禁的时候,她看见景生就很生气,那些老头老太们肯定和景生一样认为这些歌都差不多,可恶。
顾东文眼见他们俩又要闹起来,赶紧喝了一声:“哎
,顾景生,还福字还是歪的,你怎么不是歪东就是歪西?正着不行?”
景生回过头淡淡地问:“那你怎么不叫顾正文呢。”
顾东文手里的鸡毛掸子轻轻抽在景生棉裤上,笑骂道:“嘴巴老,请侬切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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