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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
这个声线太独特了,朱瞻基即使意识模糊,也能分辨得出来。这个声音,总给人一种坚定的安全感。朱瞻基唇间发出一丝释然的叹息,松弛着身子倒了下去。
于谦一时慌了手脚,赶紧把太子搀扶到一张光滑的石台上,然后端来一只陶制烛台。太子的状况让他莫名骇然,一身湿漉漉的奉御服不说,肩上居然还插着一根箭!过去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殿下不是在皇城被好好地保护起来了吗?
于谦还未细思,屋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纷杂的脚步声、呵斥声、女人的叫嚷声和婴儿的啼哭声混在一处。于谦回头看向太子,心想莫不是有反贼追过来了?可哪儿来的反贼如此大胆,居然还敢沿户搜查?
突然门板响动,传来一阵粗暴的拍门声。于谦过去打开门,两边都愣了一下。原来拍门的那位勇士营的小校,于谦见过,正是他之前在玄津桥前让出了坐骑给于谦。
小校也认出了于谦,态度变得温和了一些,道:“我们在搜寻一个从皇城逃出来的奉御,请问有没有看到?”于谦摇摇头,表示一直在里间忙活。小校皱起眉头朝义舍里探看,问这屋子里是否还有别人。于谦道:“还能有什么?今天在玄津桥击毙的那个白莲教徒就躺在这里,我正在验尸。”
说完他略略让开半个身子,让小校看到躺在石台上的那具尸体。于谦面相端方憨实,很容易取信于人。小校只扫了一眼那尸身,便无疑心,做了个打扰的手势便转身离开了。
于谦直到确认周围再无动静,这才回转到石台上,把那具尸体翻平,露出藏在另一侧的朱瞻基。
他对小校说的,并不算谎话。于谦离开了苏荆溪家之后,本来心急火燎地赶往皇城,可到了西华门前便被挡住了。勇士营拒绝任何人入内,即使有过城铁牌也不行。于谦彷徨无计,决定先来附近这间义舍检查一下白莲教徒的尸体,看能不能找到强有力的线索,说服守军放他去见太子。
他万万没想到,太子居然亲身闯进义舍,而且身后的追兵居然是勇士营。于谦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惜朱瞻基此时的状态十分糟糕,没法做出解释。于谦知道这时候不能拔箭,只得先把露在外面的箭杆锯断,然后去隔壁的更夫铺里讨了一碗撒满生姜的热水,给他强行灌了下去。太子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总算把一口气吊了回来。
于谦问他怎么回事,朱瞻基简略把皇城里的变故说了一遍。于谦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道:“宝船之案果然与朱卜花脱不开干系,这鞑子真是好大的狗胆!殿下勿惊,我这就去通报南京诸衙署,会同诛杀此獠!”
朱瞻基虚弱地摇摇头。于谦想起太子对南京官场缺乏信任,又一拍台子,道:“那我护送您出城,去孝陵卫,去龙江水师,或者去中都凤阳。我就不信他能把整个南直隶都收买喽,届时大旗一举,四方勤王,他一个鞑子难道还想对抗堂堂王师?”
于谦的声音慷慨激昂,震得义舍的大梁微微颤动。朱瞻基却露出苦笑,道:“不成,来不及的。我……我要回京城。”于谦有些不理解,明明一纸檄文就能解决的事,何必要跑回京城?他还要再劝说,却看到两行泪水从朱瞻基眼里淌出来。
初时泪水还只是涓涓细流,很快便如汩汩泉涌。太子就这样瘫躺在石台上,无声地哭泣着,仿佛心里的悲恸憋到了极致,终于冲垮堤坝,一泻汪洋。
于谦一时慌了手脚,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朱瞻基哭过一阵,扭过头来,指了指自己怀里,露出一枚鱼筒。于谦认出这是皇家文书,不太敢去碰触。直到朱瞻基示意他开启,他才恭敬地拿出鱼筒,从里面抽出一封书信。
展卷才读了一句,于谦的肩膀便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五月十一日庚辰,上不豫,召太子即刻归京。落款时间是五月十二日(辛巳)。
于谦知道,天子体态肥胖,确实健康有差,但这么急着把刚到南京的太子召回去,只怕这“不豫”非同小可,很可能是大行之兆……这才登基不到一年啊。
难怪太子哭得如此伤心,自己方在南京遭遇叛乱,猛然又得知父皇病危,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于谦惶恐地看向太子,只见对方擦了擦泪水,太子沙哑着声音道:“你仔细看看落款。”于谦又急忙低头去看,果然在这书信里发现了蹊跷之处。
这种关乎帝位更替的诏书,须有皇帝指定的顾命大臣副署其下。可这封书信的末尾并没有杨士奇等几位大学士的名字,反而留了一个张皇后的凤款——这可太离奇了,张皇后是朱瞻基的生母不假,可储君已然成年,用不着母亲垂帘代政。张皇后一向有贤名,怎么会在这等大事上乱来?
这一封书信无论书写、行文、装帧还是留款,都透着一丝焦虑和匆忙。这不像是内阁合议、翰林撰稿的正式文书,更像是什么人在情急之下匆忙发出的。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于谦脑海里闪过,他看向朱瞻基,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同样的猜测。
莫非宫中生变,张皇后出于某种原因无法言明,只好仓促发出这一封错谬百出的书信,借落款来提醒太子。
把堂堂一位皇后逼到这地步,京城局势得危险成什么样?难道说,天子之疾恐怕和宝船爆炸一样,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于谦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忍不住开始推算起日子来。太子在五月三日离京,八天之后,也就是五月十一日,天子突然不豫;又过了七日,五月十八日,留都龙船被炸。天子和太子可以说是几乎同时遭遇危险,这恐怕不是什么单纯的“屋漏偏逢连夜雨”,而是一个大阴谋的两个关键节点。
想到这里,于谦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书信涌入指尖。皇上在京城龙驭宾天,太子在南京尸骨无存,那个幕后黑手的终极目标呼之欲出:
帝位,虚悬。
电闪雷鸣之中,一条横跨两京的狰狞巨龙,显出了它真正的形体。
朱瞻基一阵苦笑。皇家之人对权力的敏感是天生的,他在长乐殿刚一拿到这封书信,便觉察到自己身处极大的危险中。可是他不敢有任何表示,只能强做隐忍,对朱卜花略做试探,并在确认对方立场之后,当机立断地逃离。
事实证明,这个决断是正确而及时的,否则现在朱瞻基已化为又一具深埋宫城之下的皇族尸骸。说来讽刺,想通这些事之后,他总算明白朱卜花为何叛变了。只有帝位之争,才有足够的诱惑让这等耆宿宫臣动摇。
“于谦,你在想什么?”朱瞻基忽然问。于谦猛然回过神来,略做犹豫,方才答道:“臣……臣正在观摩玺印。”
“玺印?”
朱瞻基一怔。他急忙重新去审视书信,才发现之前有一处细节漏掉了。这书信末尾处的玺印,居然用的是一方“皇帝亲亲之宝”,鱼筒开缝也盖着同样的印信。
于谦身为行人司行人,赍旨传诏乃是本业,对这方面特别敏感。大明宝玺一共有十七枚,各有功用不同。比如“皇帝奉天之宝”,用于郊祀、祭礼;“皇帝尊亲之宝”,用于上尊号;“皇帝之宝”,用于发布诏书和大赦天下。而这一枚“皇帝亲亲之宝”,专用于天子给各地藩王的诏谕敕书。
急召太子归京的诏书,论理该用“天子行宝”或“天子信宝”,还要另外在鱼筒开缝处加盖“丹符出验四方之宝”。在这种场合使用“皇帝亲亲之宝”,实在不伦不类。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谦低着头,斟字酌句:“臣眼观玺印,心思天家玉牒。”
他说得隐晦,可朱瞻基听懂了。玉牒用来记录皇室宗谱,张皇后在书信后加盖藩王专用的“皇帝亲亲之宝”玺印,恐怕不是乱盖,而是在暗示这一次的宫变来自某位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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