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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进本是想将人放在锦园便一走了之,此时见惊动了李全,知道定不能善了。他正想转身告辞,却见那丫头跌跌撞撞地跑进门里,一把抱住个俊秀青年,哭得抽抽嗒嗒。那人穿一袭月白袍子,体格清瘦,眉眼温柔,正抚着小雀的头顶,轻声道:“好了好了,这不没事么,莫哭了,王大公子还看着呢!”“公子,我,我那银耳环落在了渠里,我想去捞回来……”玉山听罢,笑着替她理了理鬓角,哄她:“不就是银耳环,我明天差人下水给你捞,捞不着,就给你照原样打一个。倒是你,王大公子好容易救了你,你谢过他没有。”那丫头听了,怔愣片刻,点着头抹了抹眼泪,转身向王进作揖,口中称道:“谢王大公子救命之恩。”言罢,由那彭婆子牵着,瑟瑟的入园中去了。王进见状,暗忖这玉山到底玲珑剔透,这样小的孩子,又受了惊吓,却被他三言两语哄得服服帖帖。恐怕真应了秦澍那话,这琵琶伎是个狐大仙变了人形。他这么一想,便又抬眼去看那人,不料正撞上一双淡然的桃花眼,四目相对,心中尴尬。那琵琶伎却不管这些,只颠来倒去的打量王进。他从前看那王大公子,总是隔着层虾须竹帘,是以将小雀的形容都作了痴话。如今看那人颀长身量,宽肩阔背,又鬓若刀裁,眉似墨染,一双眼灿如星子,才知这冠绝京中的丰神俊朗,原来都是真的。王进叫他看得不自在,又觉出些寒冷,遂道:“既无事,我这便走了。”不料玉山听罢竟道一声且慢,又笑说:“你这像个甚么样子,不如到我琳琅阁换身衣服再走,免得人说锦园待客不周。”李全闻言,暗忖他到底是识大体的,便忙不迭伸出手,热络的将人往里迎,附和说:“玉山说的是,这也入秋了,王大公子身体贵重,若有个好歹,我等岂非要内心不安?”言罢,又转身吩咐下人去担热水,备茶食,忙得脚不点地。那王大公子无奈,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莫名其妙,他作什么见了玉山就这样心慌气短?暗道既然那琵琶伎开口相邀,便光明磊落的去就是了,又不是刀山火海,又不是油锅利刃,本不欠他的!永禄也想跟上去,却被玉山截了话头,只听他指使道:“还不快回去给你家主子拿衣服?”那小厮闻言,觉他说的有理,极干脆利落地应下了,拔腿就往外走。边走边觉出不对来,他是斥国公府的家奴,见那优伶娼妓一流本是高出半截的,怎就被玉山使唤得那样顺其自然?如此一想,便觉背后发凉,暗道这琵琶伎莫不是会些妖术,有蛊惑人心的办法。放下这些不提,那王大公子跟着玉山上了琳琅阁二楼,见满眼铺金嵌玉,笑道:“你这地方倒好得很。”玉山闻言,只默默垂着眉眼,拉开那牡丹屏风,温声说:“再好也比不上你斥国公府,只是落得清静罢了。”王进猜不透那话里的意思,只好径自转到屏风后面,缓缓除了衣物,又坐在那水气氤氲的浴桶中,方觉仲秋寒意消散许多。而那琵琶伎坐在月牙凳上,斜歪了身子靠着檀木方桌,看那赤红色锦袍搭上牡丹屏风。他看着看着,忽然眉梢一跳,起身从那锦袍上拈下一点纸屑来。那纸上洇了水,墨色已花,却仍看得出是片撕碎了的桃花笺。玉山一笑,“这一片碎纸,你倒还留着。”王进闻言,方想起那日他将这纸屑捉进手中,却因着无论又残又破,到底是诗词笔墨之类,一时竟丢不开手去,只好揣在怀里。岂料后来,他房里的丫头收拾衣服之时见了,以为是哪家相好的信物,便拿绫罗帕子细细包了。王进见了哭笑不得,又不愿忤了一片好心,只得连那帕子一同收进怀里。如此,竟成了习惯,本无深意的事情倒非做不可了。此时他听那琵琶伎问起,个中曲折又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竟又无端的心虚起来,面上却光风霁月,道:“你竟怨起我了?谁教你好好的诗,偏要撕碎了,让人看了一字半句,牵肠挂肚。”“牵肠挂肚?”玉山正踮着脚收拾那赤红锦袍,闻言暗忖这王大公子口轻舌薄,怕是十句都见不得真的,于是有心要刺他:“玉山不过一介琵琶乐伎,有什么值得王大公子牵挂?”王进听那琵琶伎言语促狭,不禁苦笑起来,恍然大悟自己是又中了他的圈套。他刚想扭头辩解几句,好挽回一丝颜面,却蓦地住了嘴。只见牡丹屏风上映出玉山纤瘦的身影,遮挡了斜阳,摇曳起一片幻惑的光芒。他那腰极窄,腿又极长,罗袍下摆朦朦胧胧,好像烟雨繁盛的桥头陌上。而他那葱白的十指,闪闪烁烁,映着赤红色缂丝蜀锦,似理着那阳春三月怒放的百花。王进见状,无论心中再有什么气什么怨,蓦地都消了,只剩下一点欲说还休的怦然心动。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岔开话题,道:“小雀那丫头,如何为了一只银耳环……”玉山正将那衣服整罢,听他说起小雀一事,复又坐回在月牙凳上,端起个白瓷茶碗,暖了暖手,方开口说:“似你这般荣华富贵里生养的,自然不会明白穷苦人家的苦衷。”“怎么?”“四年前陇右道饥荒,小雀父母将她卖了换米,所留唯有这副银耳环。我也曾给她买过一副赤金坠子,她却说甚么也不肯摘将下来。否则你真当我小气如斯,连个粗使丫头也打扮不好么?”玉山言罢,垂下眉眼幽幽一叹,似有千言万语漫上心头,但当他开口时,却只反复喃喃道:“你又怎么明白?”王进听他一番话又是尖酸又是郁郁,有些于心不忍,想宽解两句。但他话未出口,又想起那琵琶伎是海底针心思,纵有千百个胆子也不敢胡乱接话。若踩了他的埋伏倒也罢了,至多不过受些冷嘲热讽;可若惹恼了他,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曲折祸患。于是只好住了嘴,装作一同沉吟。正两厢无话间,永禄却跑上楼来,手提一个藤编衣箧,报说已将那衣物取来。玉山见状,施施然起身,伸手接了,又眼中带笑,说:“交给我罢!那楼下备着热茶糕点,你多少用些,路上奔波辛苦。”永禄闻言,心中一暖,转身便欢天喜地的下楼去了。待走到一半,却又觉出些诡异来:他怎么又听了那琵琶伎的话?玉山见那小厮毫不迟疑的转身下楼,行走如风,禁不住闷闷的笑。他将那衣箧里的淡金色袍子,素白中衣等物挂在屏风上,又道:“你家下人,都这样好说话的么?”王进闻言,暗忖以那琵琶伎的手段,想不好说话都难,嘴上却说那是个胡头昏脑的,让玉山莫要笑他。言罢,便从那浴桶中起身,用细葛布仔细擦干了,又拿了中衣穿在身上,取下那淡金袍子,草草系了,转出屏风来。玉山看他那织锦袍子的领口松散着,一身富贵风流却穿七歪八扭,抿嘴一笑。他放下手中茶碗,凑过去,道:“还说你不是荣华富贵里生养的,怎得连个袍子也穿不明白?”一语末了,虽嘴上埋怨着,却已伸手替那王大公子细细整好了衣襟,又张开双臂,环上王进的腰去,将衣带也端端正正的系好。王进低头,见那琵琶伎顺着眼,眉目低垂,白皙脸颊映着那淡金色的衣料光辉。他不知怎的,竟胸口一窒,蓦地将那些莫名其妙的心虚都想通了。他不过是和玉山较着劲,不愿那人知道自己的心思,觉得仿佛谁先痴迷上了谁,便是失了莫大的面子。而玉山又是个心眼玲珑,柔佞阴损,设计下套堪比喝茶吃饭的人物。是以那王大公子总畏首畏尾,生怕被他套了话去,又生怕被他的狎昵打动,为他神魂颠倒。也因此,要时常心虚自己的一言一行是否露骨,心虚是否已被那琵琶伎察觉了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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