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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第1页）

坐了一天的车子之后，天黑的时候，他们被送到了一个缅甸的小村子。那时候谁都不知道这是哪里，后来这么多年，根据各方面的信息推测，那个区块应该就是现在鼎鼎大名的“金三角”，三不管地带。

“那时候我们都是一群山头人，哪里知道什么金三角，银三角。听从安排，就在村子里暂时住下了。蛇头跟我们说，等这边打点好了，就能送我们到曼谷。我们信了，当晚睡了个安稳觉。哪晓得一觉醒来，天塌下来一样。”

那狗生的蛇头跑了。

不仅跑了，还把他们卖给了当地的“将军”。

“真是皇天骨裂一样。”时过境迁，相隔二十余年，男人回忆起当年的事，还是忍不住地叹气皱眉。“你们真想不到我们在那里过的什么样的苦日子。以前在中国觉得苦，到了那里才知道什么叫苦，吃不惯，住不惯。他们那里人吃东西，不用筷子也不用碗，煮一大锅米饭，倒上一点调料，就这么倒在一张竹席上给我们吃，真跟喂狗一样的。”

李阿四忍不住“嗬”了一声。

陈今越问：“那个将军把你们买去，做什么呢？”

“做什么？要钱呀。他们说了，让我们给家里写信要钱，一个人三万块，付了钱就把我们送到曼谷去，不付钱，那就别想走。他们有枪的，哪天不高兴了，一枪子就能把你崩掉了。但我们都是砸锅卖铁出来的，哪里还有钱？写信回去也要不到钱，没办法，暂时只能在这村子里住下了。”

男人说，因为阿勇在国内当过大老板，见过一些世面，所以大家都推举阿勇当头，去跟“将军”交涉。阿勇也去了几次，但交涉无果，对方就是一句话，见钱放人。交一万块，送我到景洪，交三万块，送到曼谷，否则哪儿都别想去，他付了钱给蛇头，现在我们就是他的“货”。

你瞧瞧，我们成“货”了。

“后来，后来的事，其他的我也不多说了。”男人喝了口水，“就说说阿勇是怎么死的吧。”

万斋婆手里攥着金戒指，脸色发白地靠在阿太的怀里。

两个老嬢嬢，不住地抚她的背。

男人继续说下去。

“阿勇去交涉了几次，没有结果，没办法，他就说，我们逃是也逃不掉的，这里人生地不熟，就算逃出去，谁知道往哪里跑？死活现在我们是他手里的几件货，他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不会真突突了我们，就先住下来，看看形势再说。我们就这样住下来了，谁知道，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

这一群出来的人，大多都是温州、青田一带的。

九十年代，大家的日子都不富裕，但在老家，至少也是有片瓦遮头，有口饭吃的。在这里，情况完全不一样了，每天管两顿饭，真就只有饭，别说肉了，连菜都没有。睡觉的地方，四面漏风，倒不冷，那里是热带，全都是蛇虫鼠蚁，人躺在地板上睡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就在人身上来回的爬，有一次，男人醒着的时候，眼睁睁看到一只长相诡异的虫子，慢慢地爬进了一个睡着的男人张着的嘴巴里。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热带病。阿勇就是得了热带病死的。”

泰国地处热带，温度高，丛林里蚊虫多，传染病多，本地人身上有抗体，可他们却没有，许多人呆久了，就会得病。

“也说不出来是什么病，反正发作了，皮肤一片一片地烂起来，又痛又痒，成夜睡不着。他们又不给治，慢慢的，身上烂出一个一个铅角子大小的洞……”

万斋婆发出低低的呜咽声，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了永梅老嬢嬢的手臂。

王永梅老嬢嬢淌着满脸眼泪，一叠声地说：“别讲了，别讲了……皇天，这怎么受得了！”

阿勇那个后生儿，也是叫她一声“永梅阿娘”的，从小看着他长大，怎么听得了他受这样的苦。

男人不敢往下说了，局促地搓了搓手。

陈今越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作是安抚，也是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男人走的时候，陈今越送他到村口，一路上，男人还是忍不住，回忆起阿勇死的那个晚上。“得了病的人都被丢到一间破茅房里，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四周一片寂静，就能听见得病的人的呻吟声——那声音，光听着我们身上都痛起来了。阿勇喊了好几晚，一开始是哭爹喊娘，指天骂地的，到最后那天，就只会阿妈，阿妈地喊了……到后半夜的时候，彻底没声了。”

那一晚，男人没能睡着，一直听到阿勇没了动静，他知道，阿勇死了。

送走男人，陈今越在大樟树底下坐了一会儿。

暖风徐徐，落叶簌簌。

山脚下的一片红砖瓦反射着金色的阳光。

这样的故事，他不是第一次听说。

他的父亲去欧洲，同样也是经历了许多凶险。不同的是，父亲是途径西藏，翻喜马拉雅山走的。

为了偷渡出国翻越喜马拉雅山，听起来都觉得荒谬搞笑，可实实在在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其中的凶险。

父亲跟他讲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已经是云淡风轻，但那一晚，他在自己的木板床上翻了一页没睡着。

很多年之后，他选择放弃了杭州的工作回到家乡，被分配到这个最穷最偏僻的小镇，在家人和朋友的质疑声中，他不是没有过动摇，也曾有许多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过怀疑，但每每想起父亲讲的故事，他又肯定了自己的选择。

远远地，一辆皮卡车从山路上盘旋而上。

陈今越站起来，连自己都没有察觉，脸上已经挂满了笑容。

等到车子拐过最后一个弯，似乎是看见他了，速度一下子快了起来，等到了村口停下，刘清宁从车上跳下来。

“陈今越！”她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快乐地朝他跑过来。

他迎着风，展开双臂，她和阳光一起冲进了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