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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第1页）

暮色像打翻的砚台，将山影洇染得愈发浓重。周芝芝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在金塘村的村中主道上疾驰。原来村民看见她，都要热情地打招呼，今天却都不认识她一样。

她沉浸在自己的愤怒里，突然脚下一扭，差点跌到。她猛地回过神来，已经走了很远，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眼前是一片广阔的水面，而她自己的高跟鞋鞋跟陷在泥里，她脚用力提起来，每一步都像在拔萝卜，索性甩掉鞋子，赤脚踩上水库堤坝。水泥地面还带着白日的余温，脚底却被细小的砂砾硌得生疼。

手上的名牌高跟鞋，和脚底的疼痛，让她产生了蒙太奇一般的幻觉，一会儿感觉自己站在北京的CBD楼上，一会儿又感觉自己还穿着一双鞋底已经磨破的布鞋，走在老家乡间的田埂上。

她深吸一口气，像小时候一样，对着水面张开双臂，回忆中的那个孤独倔强的小女孩，和现在的她仿佛又融为一体。

＂去你个小天使的新成长！去你个小天使的苗绣！去你个小天使的非遗！去你个小天使的合作！去你个小天使的满超英！去你个小天使的金塘村！去你个小天使的老天爷！＂周芝芝对着水面大声喊道，把内心的尽情发泄。声音撞在对岸山壁上，碎成无数回声。她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随即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地往水里砸去，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石头抛得越远，这些烦恼和屈辱也就能离她越远。

＂别扔了，别扔了！没见人在钓鱼吗？＂清亮的女声从身后炸响。

周芝芝一愣，看见一个橘色浮漂在水面剧烈颤动，她猛然转过身来，看见穿着青色麻质连衣裙的姑娘摔了鱼竿站起来，居然是满天星！

“你……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能偷听人说话呢！”周芝芝没想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在了满天星面前，霎那间就慌了，而且自己刚才还骂了满超英，没想到被当事人的女儿听到了。

“什么叫偷听？你这么大声，把上钩的鱼儿都吓走了，也算偷听吗？而且，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明明是我先到的”，满天星嗤笑道。

周芝芝抹了把脸，才发现睫毛膏糊成了熊猫眼。她急中生智，指着上面的牌子说，强词夺理道：＂你没看见吗？公共水域禁止垂钓，你在这钓鱼，岂不是就是偷偷的！＂

“我偷偷的？”满天星看着周芝芝的花猫脸，内心毫无同情，反倒讽刺道：“你才偷偷的吧，背后说人坏话，装什么正人君子，还老师呢！你要对我们金塘村，对我妈这么大意见，你来我们这干嘛，我们好吃好喝的招待你，还背后被你骂。你看不上我们，你走就是了”。

“你！”周芝芝被怼得说不出话来，是的啊，实在看不上走就是了，死皮赖脸不辞职呆在新成长集团，死皮赖脸来到金塘村，不就是自己没这个说走就走的实力么。但是满天星这个“乡村婆罗门”又知道什么，又有什么资格说她？！

周芝芝转过身，面朝金塘村的方向，用手指着那边，湖边的风把她的头发吹起，她像站在宣誓台上，义正辞严道“是的，我确实不是正人君子，但是至少我自食其力！你今天站在道德制高点批评我，你能在这悠闲的钓鱼，能在村里呆着这么舒服自在，是因为你妈是村支书！是因为你是满超英的女儿！”

“我不能自食其力，那你又好到哪里去？”潮湿的风突然转向，夏日的水面的腥味扑在满天星脸上，她盯着周芝芝手上拿的马吉拉的高跟鞋，说，“你不也是满身名牌么，你们组长还说你是富二代，现在是在立什么自立自强的青年人设？”

周芝芝的耳垂开始发烫，她的“富二代”人设，现在是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口不择言道：“至少我追求自立自强，你还挺享受做个寄生虫的，毕竟你妈随便盖个章就能吃五年空饷……”

话没说完就被鱼饵盒砸中肩膀，腥香的酒米粒顺着锁骨往下滚，在衬衫上洇出暧昧的污渍。周芝芝心中一怒，高举起手中高跟鞋泼出去时在空中划出紫色的弧线。

两个女人的尖叫惊飞了整片芦苇荡的白鹭。暮色彻底降临，水库对岸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散落的火星子漂浮在墨色里。有摩托车灯柱扫过堤坝，照亮满地狼藉的酒米、折断的鱼漂，还有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两条鲫鱼。

周芝芝怕给妈妈带来麻烦，从小不惹祸，打架更是破天荒。她却觉得跟满天星打完一架后，心里出奇的畅快，像是心中的郁结之气都发泄出去了。

“我居然打了一个乡村婆罗门，打了村支书的女儿，我可真牛”，周芝芝不由心想，像是做了从小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她揉了揉被砸中的手腕，一遍往回走，一边内心感叹“原来打架这么出气，心里这么舒服，难怪即使很疼，还有那么多人喜欢打架！”

一直都要做标杆、做好学生、做“别人家的孩子”的周芝芝，爱上了做“坏孩子”的感觉。

她回到房间，心想，我把村支书满超英的女儿给打了，在背后骂满超英的话还被她女儿满天星听到了，这个金塘村，我大概是真的待不下去了。算了，天无绝人之路，呆不下去就呆不下去，实在不行自己就找个临时工做着，哪怕是捡废纸壳、捡矿泉水瓶也能维持生存吧！

打开手机，先看了信用卡账单，每个月需要还3000多，还有10期，自己的所有银行卡余额加起来也不过是2000多块钱，自己都被自己气笑了，工作几年，成了“负翁”。她收拾起衣物，发现自己真正到了困难时候，这些所谓的名牌衣物，一点用都没有！她居然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听王桂香的劝告，但是真如王桂香所言，把钱拿去盖房子、买车就有用了吗？

都没用，王桂香要房要车，无非图在村里能说话有个声响，她买这么多衣服，无非图发朋友圈时瞬间的优越感。

她猛然发现，虽然她对王桂香的吃不了一点精神上的苦嗤之以鼻，但是，自己却在不知不觉中活成另一个王桂香，生活在城市里的“王桂香”，活成了她最讨厌的样子。

她在屋子里翻来翻去，找到自己的手机，打开自己的朋友圈，把当初自己发的朋友圈，一股脑的全删了，她想要优越感，但是她更怕自己真的成为王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