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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藻先是惊诧,但也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恐有人在她饭食中下毒。她知她的饭食有人尝过,方能奉上,却不知此事是春和在做。 春和都尝过一遍,确认无事。刘藻便以为完了,谁知他到队列最末,自袖中取出一扁匣,最末之人手中所捧是箸匕之类的食具。春和扬了扬下颔,立即有一宦官上前,将托盘上的食具皆取下。春和打开扁匣,只见扁匣内也是一套食具。他小心地将它们取出,放到托盘上。 膳食这才送到小皇帝面前。 刘藻只知膳食要亲自尝过,确认无毒,没想到连食具都是经春和之手。她先用膳,膳毕方问春和:“每日膳食,皆是卿亲验?” 春和躬身道:“正是。” 她道:“看着很是繁琐,从前武帝、昭帝亦是如此吗?” “武帝与昭帝皆要简单些。” 刘藻一怔,武帝、昭帝必也是惜命之人,怎会比她简单? 春和面露迟疑,想了想,还是道:“尝膳之事,原有专人。臣放心不下,方亲自再尝一遍。” 原先皇帝都是在正殿用功,待膳食摆好,方会驾临,自不知其中周折,眼下知道了,她少不了问个明白:“这是宫中,朕也无甚使人惦记之处,卿何以放心不下?” 刘藻说的是实话。谢相不必说,暂且还没道理想换个皇帝。太后再急,也还未至绝境,不至于铤而走险,更易天子。 想来想去,无人会要她性命。 春和显然没想到小皇帝会这般直言,他面露苦色,口中却愈加恭敬:“陛下千乘之躯,自是愈谨慎愈好。就是眼下这种种,臣且犹恐不足。” 他说得很是诚恳,刘藻却仍觉不对。不过话已至此,想必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她也就扬了扬手,示意春和退下。 宫中仿佛人人都怀藏机密,太后如此,春和如此,就是胡敖,刘藻也时常觉得,这小宦官身上也有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 胡敖自又到皇帝身边侍奉,便极恭敬。有一奇怪处便是,他与春和一般,对皇帝入口之物,甚为谨慎。 这本是情理之中,但在刘藻看来,又觉似乎谨慎过了头。她想不明白,又与春和旁敲侧击,只是回回都叫他回避过去。 经此,小皇帝不免又留了个心眼。她时常留意春和。 春和就近侍奉,他所行所言,皆在刘藻眼下,要留意倒也简单。于是几日下来,刘藻又发现,不止是膳食,他亲尝,连平日所饮蜜水、牛乳,他都会自耳杯中舀出一勺,亲自尝过。 刘藻忽然想起,从前太后与她说过,要知一人,便要知他从何而来,往何处去。 这日太后又遣宫人,送了些葡萄来。 武帝时,大宛国王送质子入朝,以示臣服,随质子而来的,还有葡萄种子。武帝曾听闻张骞说起这果子甘甜清凉,令人将种子种在上林苑。 葡萄之可口,果如张骞所言。宫廷内外,无人不爱。刘藻也很喜欢,她还很喜欢葡萄酿造的美酒,甘醇却不醉人,大宴时,她会小小饮上一觞。 太后使人送葡萄来,刘藻读了篇史,欲起身走走,松快松快。她出殿门,余光一闪,瞥见春和正自宫人洗净的葡萄中摘了一颗放入口中。 刘藻并不出声,也未走过去,而是远远地看。春和尝过一颗,又看了眼余下的果子,停顿了许久,方摆了摆手,示意宫人送入殿去。 刘藻这才转身往别处去。 入夜,她在灯下读了会儿书,春和送了牛乳来。刘藻想起白日情形,心念微动,道:“黄门令是何时居此位的?” 春和将耳杯捧到刘藻手边,笑道:“臣的黄门令,是昌邑王所封。” 竟是昌邑王封的。刘藻颇为意外。昌邑王在位虽短短二十余日,但也少不得赏罚。他避位后,这些赏罚有些不作数了,但多半仍保留下来。 “黄门令前,卿居何位?” “在此之前,臣是中黄门,在中黄门一位上,留了十三年。” 中黄门这一官位,在宫中不算多,也不算少,多侍奉帝后、皇子、宠姬。刘藻端起耳杯,将牛乳一口饮尽,方再问道:“那你从前是侍奉何人?” 此事隐瞒不住,纵然他不答,也有旁人知晓。春和回道:“在陛下前,臣侍奉的是昌邑王,昌邑王前,臣侍奉昭帝,昭帝前,臣侍奉武帝。” 算上刘藻,他竟侍奉了四位帝王。 这样的人,自是极为稳妥敦厚。春和平素也大公无私,仿佛一切皆为主上。 但刘藻却察觉其中似有不妥:“自昭帝即位,你便贴身侍奉?” “是。” 刘藻发现何处不对了。 昭帝即位那年年仅八岁,还是个懵懂孩童。孩童需人照料。他无父无母,与他最亲近的,想必不是朝中大臣,而是身旁的宫人。 于春和而言,也是一般,昭帝几乎是他一手带大,感情必然浓厚。 但他到她身边,却从未提起过昭帝。 刘藻蹙眉,脑海中骤然划过一道亮光。不对,他提过,冬至那日,太后驾临,说起昭帝,春和提过一句,昭帝自有体健,武帝甚至因此对他格外宠爱。 那时不觉什么。眼下想来,春和这话,仿佛强调,强调昭帝体健,不当骤病亡故。再联系他对膳食那般慎重以待—— 刘藻悚然一惊,仿佛在黑暗之中摸到了什么可怖之物。 春和尚侍立在侧,等着小皇帝再问。小皇帝笑道:“这般看来,卿与昭帝,甚是亲厚。” 春和留意着她的脸色,见她先前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惊怔,想了想,回道:“皆是分内之事,岂敢言亲厚。” 看似恭敬,实则默认。 刘藻又是一笑,而后摆手:“朕要就寝了,你也下去歇了吧。” 春和怔了一下,似有失望之色,但他也未再言,行了一礼,安静退下。 刘藻看似镇定,实则小心脏跳得飞快。 她再沉稳也就是一十五岁的孩子,乍然推测出这等秘事,难免心惊胆战。又想起昭帝就亡于温室殿这张床上。她不由浑身战栗,辗转悱恻,难以入眠。 一夜未眠,至天明,她的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又不能让春和看出来,刘藻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她所猜测,是真是假,且还两说。 到柏梁台,便见谢漪候于阁内。刘藻一见她,面色骤然一白。倘若昭帝真是为人所害,可会是她下的手! 谢漪穿着朝服,颇为端庄,一颦一笑,皆如山水般既明亮又沉凝。见皇帝面色不好,她问了一句:“陛下昨夜未得好眠?” 刘藻听了几乎炸起毛来,强忍了未去观春和的面色,淡然入座,道:“许是累着了。” 接下去,便是授课了。 刘藻头一回在谢漪授课之时走神,想她所猜是真是假,想谢漪与此事是否相关。 应当是不相干的。刘藻暗道。倘若是即位之初,她必然笃定,谢相岂是弑君之人。但到此时,她想的却是,弑君于她而言,并无益处。 刘藻起先想得入神,但她颇具自制,不多时便说服自己,多思无益,不如好生听讲。待课后再论其他。 每逢谢漪授课,光阴便如飞逝,过得极快。 到午时,谢漪正欲告退,刘藻忽道:“谢相若是无事,不如用过昼食再去。” 她头一回留饭,谢漪却并未立即答应。 刘藻略有些紧张,面上镇定,搁在书案上的手却紧握成拳。谢漪的目光先是在她脸上打转,接着下挪,掠过她的手背。 小皇帝抿了抿唇,又问:“可好?” 谢漪一笑,屈身行礼:“多谢陛下。” 刘藻这才松了口气。 她留谢漪,是欲问一问当时事。 二人下了柏梁台,往宣室去。柏梁台与宣室且有些路途,刘藻也不乘舆,与谢漪并肩而行。 谢漪问道:“陛下可是有事相询?” 刘藻吓了一跳,不动声色地回头睃了一眼,见宫人皆落在十步外,方松了口气。谢漪略显无奈,却没说什么。 刘藻顿觉自己小题大做,只是她身边宫人,势力庞杂,不知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纵使春和,刘藻也未全信。昭帝遇害,惊天大事,还是谨慎些好。 她略一沉吟,开口问道:“昭帝病前,谢相可曾觐见?” “昭帝骤病,病前一日仍在视事,臣自是见过。”谢漪道。 刘藻暗道,倘若如此,更显骤病来得离奇。她又问:“不知是何病?”她听闻昭帝大病,三日而去,却不知所患何疾,这般惨烈。 这回,谢漪未再答她,而是缓下容色,笑问:“陛下为何问起昭帝?” 刘藻看了她一眼,面不改色道:“上回课上,听桓师说起昭帝之敏,不禁钦佩。” “钦佩昭帝之敏,而问昭帝之疾?”谢漪淡淡反问。 羡慕人家聪明,却问起他得了什么病,深究下来,确实说不过去。刘藻知谢漪不好糊弄,却不曾想她这般敏锐,她恐问多了使她起疑,便笑了笑,若无其事道:“遗憾他英年早逝罢了。” 谢漪闻此,也是一笑。 她总是高深之相,好似什么都知,什么都在掌握。刘藻见她这般,有些怀疑,她都知道了。 二人至宣室,殿中饭食也备。 谢漪谢过皇帝赐饭,方才入席。她食量小,几乎是几口,便饱了,却未搁箸,而是夹了菜蔬,缓缓咀嚼,待刘藻饱了,方停下。 刘藻依旧在想此事,她总觉离奇,昭帝御极十载,亲政之君,竟会在宫中为人所害,不免太过骇人听闻。 她想归想,小眼神却摆得急正,似乎并未胡思乱想。 只是此事,她就是想破了脑子,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要想知全貌,必得派人去查才好。刘藻气馁,她哪里调得动人,去查这样大的案子。 午后,小皇帝返回柏梁台,谢漪则赴官署坐衙。 每三日一回,为皇帝授课,于谢漪而言,甚是奔波,称得上是百忙之中,硬生生抽出的空隙。她一入署中,便见案上堆积文牍。来访的官吏站满了前院。长史抱着公文上前来禀事,又有诸椽也有请示。 谢漪倒是习惯了一般,并不慌乱,摆摆手,示意众吏室外等候,长史先将要事禀来,又令院中官吏,留下文书名刺,人且回去。这些官吏多是为私事而来,谢漪今日,抽不出空来见他们。 待她处置完一日案牍还家,天已黑透了。 她坐在轺车上,累得腰身酸疼,却还得端正坐姿,维持她丞相的威仪。 回到家中,草草用了些饭食,又往书房看公文。连日皆是如此,说起来,午时在宣室与陛下所食那顿,就是她近日来最为惬意的一顿了。 铜灯渐渐昏暗,谢漪捏了捏眉心,望了眼窗外,天快亮了。她站起身,到一旁所设长榻上躺下,预备稍稍眯上一会儿,便起身入宫。 今日逢望日,宫中有大朝,卯时需起。 谢漪心中惦念,便以为只会浅眠,谁知她方一合眼,竟就深睡过去。 她梦到了一间宫室,那是椒房殿。殿中坐着一名女子,望着窗外出神。 谢漪看到十三岁的自己,步入殿中,在女子身前跪下:“姨母。” 卫皇后似被她惊醒了,转过头来看她,问道:“那宫人如何了?” “尚且无恙。” 卫皇后点了点头:“那就好。”她又将目光移向窗外,“不知据儿到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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