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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藻顿觉失望,失望之余,一清晰的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想得到她。 想让她也为她且喜且忧且忐忑,让她的心中也有她,让她也能如她一般,光是听着她的声音,都能欢喜无限。 这未免太难了些。谢相是权臣,她把持朝堂,不愿还政。她们从来都是对立的。她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得到她。 但刘藻并非畏难之人。她又看了谢漪一眼,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宫娥的模样,两相对比,刘藻有些懊恼,这懊恼甚是孩子气,她怎会以为那宫娥与谢相有五分相似,她们分明是全然不同的,谢相要好看得多。 谢漪正为小皇帝解惑,她的目光落在皇帝身上,自然能发觉她的情绪变动。她朝她格外望了一眼。 刘藻发觉,正欲回神,又立即发觉如此不免欲盖弥彰。她慢吞吞地与谢漪对视了一眼,而后从容低首,将目光落到书简上。 谢漪笑道:“陛下可还有旁的困惑?” 这是已解答完一难了。 刘藻恐一开口,便泄露了心事,故不敢说话,只假作淡然地摇了摇头。 如此便算是将昨日落下的一课补上了。陛下这一课听得心不在焉,谢漪岂有不知的,她看了看左右宫人,眼中微微显出寻思之色。 刘藻本就敏锐,更不必说她此时将心思都放在谢漪身上。 太后能遮掩那夜之事,却必不能遮掩她连日来不曾读书之事。谢相口上不说,想必早有人禀与她知。 她得……为连日来的反常寻一理由,以免谢相生疑。刘藻绞尽脑汁,然而她平日还算灵光的脑子,此时却不知怎地,钝住了一般,竟寻不出一说得出口的缘由的。 刘藻便有些急了,她那点心思是万万不能让谢相知晓的。昨日谢相未来,她惊慌之下,甚至觉得,哪怕就此丢了皇位,也好过再也见不着谢相。 但实则,这皇位她是断不能丢的。不论含冤自尽,至今没有谥号追封的卫太子与卫皇后,也不提汉家天下不能落入旁人手中的大义。单单是此时还居丞相府中的外祖母,便已使刘藻不能退却。 这念头一起,犹如当头棒喝,刘藻猛地惊醒过来。 她方才呆望着谢相的美貌,自说自话,要得到此人。实则何其痴人说梦。 她除了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余者什么都没变。她依旧是傀儡,谢相依旧是权臣,太后依旧伺机而动。她还荒废了三日光阴,消磨了进取之志。 实在愚蠢得很。 长此以往,她怕是连谢相的衣袂,都摸不到。 她自顾自地陷入对谢漪的沉迷中,又自顾自地惊醒,心中既惘然,又清醒。她的耳边响起谢漪的声音。 “陛下似乎心神不宁。” 刘藻望过去,捕捉到谢相眼中那抹关切。那抹关切,一闪而过,仿佛她的错觉。她怔了怔,并未答话。 谢漪见她不肯开口,也不生气,反倒更多了些耐心,又问:“可是有甚难事不能决?” 刘藻知她言无事,谢相也不会信,便点了下头。 谢漪又问:“何事不能决?” 刘藻顿觉委屈,将目光却落在她的身上,只是看着,却不说话。 谢漪忽想起那年,陛下两岁,学走路。那时武帝既思念卫太子,对这孩子格外看重,又恐见了她,想起太子惨亡,不常召见,倒是偶尔会令她去看望一二。 她到掖庭,小刘藻正迈着短短的小腿,走得摇摇摆摆,见了她,便冲她伸出小手,要她抱。那黑漆漆的眼眸看得人心软。她正要弯身将她抱起,小刘藻绊了一下,朝地面扑去。 她顿时惊慌失色,快步上前,堪堪接住了她。小刘藻落入她怀中,呆呆地睁大眼睛,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待她意识到她方才险些摔倒,小嘴一瘪,就要哭。 她忙自怀中摸出一匣饼饵,哄道:“乖,不哭了,吃饼。” 小刘藻见了饼饵,忘了险些跌跤的委屈,眼中犹泛着泪光,胖乎乎的小手却抓了一块饼,慢吞吞地送到口中,啃下少许饼屑。饼是甜的,小刘藻很喜欢,专心致志地啃。 可惜她才长牙不久,只有四颗小门牙,埋头啃,也啃不了多少。小刘藻一下急了,委屈地抬起头来,泪汪汪地看着她,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陛下此时的眼神,与那时一模一样。 谢漪大是心软,一想到陛下反常是因去了一趟太后处,顿觉必是太后与她委屈受了。她不能将心中的关怀心疼表现出来,只得想了一法子,道:“臣为陛下择一名骑射教习,傍晚阴凉时,陛下若有兴致,不如去跑马习射,也好散散心。” 陛下还不会骑马,却能稳当地坐到马背上。她听闻陛下这两日常坐在马上,使人牵着辔头,在林间信步而行,便觉学骑马,她当会喜欢。这岁数的孩子,再沉稳,也难免想要去外头游玩。 她面上并不显得多关切,仿佛这只她随口说的一般。 说罢,望向刘藻。 刘藻点了点头,道:“也好。” 自刘藻跟前一退下,谢漪的面色便沉了下来。有人趁她不在,与陛下气受了。她登车回府,眼睛合起,一面养神,一面思索。 丞相府邸,与甘泉宫相去不远,不到半个时辰,谢漪便到府门外。她下了车,走入门前,有一峨冠博带者快步迎来。 此人名赵嘉,在她门下家臣。 赵嘉年过四旬,鬓间皆是白发,他迎上前来,口称君侯,施了一礼。 谢漪道:“随我来。” 赵嘉闻言,恭敬跟随她身后,与她一同,往书房去。 他为谢氏家臣,已有五年之久,算是最早跟着谢相的人。谢相自拜相后,将门下宾客,或荐入朝中为官,或外放郡国为吏,多半有归处。也曾问他志向,他思来想去,竟觉与其出了相府为官为吏,不如就跟在谢相身旁,更有前程。 卫氏自武帝朝后,格外安分守己,恭谨度日,将小辈压抑得谨小慎微,收成可,草创难。然而眼下,卫氏要扬眉吐气,重返朝堂,却正需锐意进取之人。 谢氏与陈氏两族,人丁不兴,族中虽有俊彦,却远远不够。 谢漪只能指望得上的亲族不多,见赵嘉愿追随她身后,便也留下了他。 “陛下可好?”一入书房,赵嘉便直言问道。 谢漪在书案后坐下,又一直身前那方坐席。赵嘉弯身一揖,在席上跪坐下来。 “使人去探,三日前,陛下入太后宫中,与太后说了什么。”谢漪垂下眼眸,看了眼案上公文。 太后宫中,怕是不好探听。赵嘉心下为难,面上却不敢有分毫迟疑,道:“诺。” 谢漪抬手点了点身前那公文,笑了一下,那笑意中带着一抹说不出的嘲讽:“梁集还未死心?” 赵嘉朝那头看了一眼,根据所见数字,猜出这是一张调令,也笑了笑,道:“尝到了外戚的甜头,自是欲将这权势再往下延上两代。” 年初之时,梁集便欲将他那四孙儿送入宫中,为天子伴读。陛下已到择婿之龄,所谓伴读,打的是何心思,朝中谁人不知。 谢漪与孙次卿一同,将此事压了下去。 这调令,是梁集前前后后,使力了二月,方达成之事。他将四孙之父,自淮南相调任邯郸郡守。以此使孙儿愈加显赫,可见仍欲将他那不成器的孙儿送入宫去。 赵嘉见谢相笑意讥嘲,许要在此事上作梗,不想她仿佛只是一提罢了,并未再说下去。赵嘉自以为谢相心腹,颇得重用,却仍时常猜不透谢相的心思。 他试探道:“陛下婚事,朝中常有人暗议,可见各有算计,君侯族中,六郎年岁,正与陛下相配,可需……” 谢漪看了他一眼。 赵嘉顿觉惊惶,忙低下头去,以示恭谨。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谢漪说道。 赵嘉一退下,谢漪便不打算再令旁人来议事。她已有一日一夜未合眼,又彻夜赶路,早已困倦得很。若不好生歇一歇,身子也吃不消。 每每这时,谢漪总觉自己老了。不过是一日一夜的奔波,竟已觉得肩膀酸疼。她也不敢在书房随意对付,而是回到寝居,由婢子侍奉着,脱下外衫,卸下簪钗,稍加梳洗过,躺到床上。 床榻绵软,谢漪整个身子放松下来。她的脑海中,思索起赵嘉之语。 陛下,确实该择婿了。 倒也不必非得文儿。文儿性情活泼,与陛下之内敛,似乎正可相配。但谢漪又觉,陛下怕是瞧不上文儿,文儿的秉性太过和善。和善之人,难免耳根子软,男子若不能坚定,怕是会使妻儿受苦。 夫婿是要好生相与之人。虽说帝王家,怕是求不来白首之约。但事关刘藻,谢漪还是欲为她考虑得周全些。 她总想陛下能事事如意的,可惜这孩子心思有些重。 刘藻还不知谢漪已在为她考虑夫婿之事了,也不知谢漪以为她心思重。 她倒不觉得自己心思重,她又想开了许多。 孟子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却无哪位圣贤指点,若是那“少艾”过于遥不可及,又该如何行事。更无人教她,若是那倾慕之人,恰与她对立又如何。 刘藻又想了两日,自觉还是且将正事做好,若是保不住皇位,不必说谢相,外祖母会受她牵累,汉室也会因她蒙尘,朝中再起狂澜,百姓必也受难。 而反过来,天下是她的,谢相自然也是她的。 这般思路,着实稚气得很。刘藻隐约想到,纵使有朝一日,她能执掌朝政,谢相也未必能使她如意。 她温雅端庄,是权倾朝野的丞相,纵然有朝一日落败,但傲骨犹在,怎肯与她一小小的孩子结好。 但刘藻不愿去想。 谢漪果真为她寻了一教习,来教她骑射。 桓匡许是老了,那回大病,一直不见好。刘藻正好腾出许多空来,练了两月,将马骑得稳稳当当的,又勉强将箭练得能射中靶了。 甘泉宫地势高,刘藻骑着匹小马跑了两圈,顿觉心情舒畅。身后十余名禁卫紧紧跟着,唯恐她自马上跌下。刘藻着了胡服,袖口扎起,干净利落,她自马上翻下,颇有些俊秀小郎君的气势。 胡敖忙端了巾帕迎上。 刘藻身上出了汗,黏糊糊的,她取过湿帕擦了擦脸,与胡敖道:“回去。” 她卯时起的身,来此跑了两圈马,还未至辰时。日头还不怎么烈,再跑上一圈,也是使得的。 胡敖见她此时就要回去,便问了一句:“陛下可是有事?” 刘藻一面往回走,一面道:“朕要出宫。” 胡敖大惊,正要劝,又想起,谢相与太后皆未禁陛下出宫,她要出宫,自是可以。胡敖又问:“陛下欲往何处?臣好也派人清道。” 刘藻目视前方,并不理会。 她至殿中,沐浴之后,换了身玄色的宽袍,宽袍齐纨织就,触手生滑,又束发戴冠,在腰间悬挂美玉佩囊。 乍一看,竟有儒生风采。 时候已不早。刘藻径直出宫。她在宫中守口如瓶,不肯泄露是要往何处去。胡敖猜不透她的心思,只是见陛下神采奕奕,唇角始终噙了抹笑,任谁都瞧得出她的喜悦,不由猜想,陛下可是要去见谢相。 那回谢漪派人查探太后与皇帝说了什么,查探三日,一无所获。这也是情理之中。太后若连一座小小宫宇都看不住,也就不必与谢相相争了。 只隐约查出,陛下与太后往苑中散了会儿步,中途更是将宫人全数屏退了。那日所言之事,怕是唯有太后与陛下二人知晓。 谢漪查不出,又见小皇帝重新振作,每日骑马习射,书简也未放下,过得甚是充实,也渐不再执着。 刘藻自骑了马,揽着缰绳,由着马儿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问胡敖道:“谢相府邸在何处?” 甘泉宫紧挨着甘泉山,一半宫殿林苑建在山坡上,还有大半则在山下平地。自前秦起,这周遭便无百姓踪迹,方圆百里,不见民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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