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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宣室被拒之门外,宫人自是愈加看低她。皇后没了,太子亡故,卫氏一蹶不振,她一小小女子,前途未卜,多半少不了一个凄惨下场。 但谢漪却似全然不知。她仍旧去了掖庭。 旁人只以为她不敢居华室,恐受陛下厌恶。连掖庭令也是做此想。谁知不到一月。谢漪找到了他。 宫娥显怀,要想在人来人往的掖庭瞒下去,必得有掖庭令相助。 掖庭令初闻此事,吓了一跳。巫蛊之祸还未平反,太子仍是造反的罪人,收留太子血脉,无异附逆。他一微不足道的掖庭令,岂敢为之? 谢漪说服了他。 “这是太子唯一的血脉。太子叛逆,也是陛下亲子,陛下未必忍心见太子无后。君上呈此事,陛下罪或不罪,君俱不得好。若暂且掩下。”谢漪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君之富贵,系于此子。” 掖庭令被说服了,却不是为富贵打动,而是为避祸。 幸而半年后,武帝下诏彻查巫蛊之祸,诬陷太子的奸臣小人,全部伏诛。 掖庭令回想起来,依旧叹息不止:“真是艰难啊。掖庭来来往往皆是人,有宫人,有妃妾,杂乱无章。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藏匿一个怀了孕的宫娥,其中艰险,可想而知。那数月,臣一个字都不敢多言,一步路都不敢多行,唯恐教人看穿。相比之下,丞相使人钦佩。” 刘藻听得揪心,闻得丞相二字,她像是被悬到了空中,无处着地,用自己都未发觉的慎重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丞相如何行事?” “丞相如常起居。应对过几番查问。后武帝怀念起太子的好,建思子宫,使得天下悲切,召了谢相去,问她,是要爵位封邑,余生无忧,还是要入朝为官,挣一个兴许一场空的前程。谢相选择了后者。” 掖庭令一点一点地述说,偶尔还停一停,回想一番。刘藻竖起耳朵,一个字都不愿落下。倘若如掖庭令所言,谢相岂止是有恩与她,她几是与了她一条命。 好不容易等到宫娥临盆,生下皇孙。谢漪并未立即禀明武帝,而是等了两月,等小皇孙长得健壮些。 “臣犹记,谢相亲为陛下取名,名作刘萌,寓意陛下新生茁壮,不为父母所累。” 刘藻听到刘萌二字,合起眼来,眼中有泪。 “夫人产子体虚,那二月间,是谢相一手抚育了陛下。她白日要往中朝待诏,夜间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来回踱步,抱在怀中柔声地哄。除却哺乳,陛下多半都在谢相怀中。”掖庭令记得清楚,刘藻降生后,为防啼哭之声,落入旁人之耳,谢漪特搬去了一处边角房舍居住。 掖庭极大,也有不少废弃处。那一带无人,屋舍自也破败,幸而她重得武帝召见,入仕为常侍,宫人们倒也不敢与她为难。 即便如此,也是够艰辛的了。 “起初,谢相不肯立即将太子有后之事禀报武帝,非要等上二月,臣只以为,是那时朝中有变,不合时宜。到了后头才知,谢相是恐陛下体弱,经不起变故。” 刘藻不由弯起唇角,道:“她确实,是心细之人。” 掖庭令颔首。 之后刘藻得武帝赐名,入宗谱,恢复了宗室之身,身旁也有了侍奉的宫人。谢漪也搬出宫去,自有了府邸。但她依旧时常来,微薄的俸禄全用在了刘藻身上,怕宫娥体弱照顾不好皇孙,怕宫人欺皇孙幼小,不肯用心侍奉。 “纵是亲子,也不能再多疼爱了。”掖庭令道,“再往后,朝中为太子之位争得不可开交。夫人产后虚弱,未有好转,终是去了。”小皇孙更加孤苦无依。 “谢相只好往掖庭跑得更勤,有时是她自己来的,有时是武帝派遣。三日之中,总要来上两回。” 再之后,武帝驾崩,昭帝即位,皇孙出宫,一夕之间,物是人非。掖庭令便不知后事了。 讲述往事之时,殿中宫人全退下了,仅胡敖侍奉在侧。 掖庭令说完了,也觉极为疲惫,刘藻满心慌乱,强自镇定,令人扶他下殿歇息。掖庭令一去,刘藻便道:“朕要出宫。” 她随意换了身衣衫,骑上马,便往相府奔驰而去。 出宫后的事,掖庭令不知,外祖母必是知晓。 为何她记忆中从未见过谢相,为何她对她疼惜爱护至此,却能对她不闻不问?这其中必然还有内情。 刘藻一刻都等不了,她要立即知晓全部。她要知晓,谢相为她,究竟做了多少。 至相府,谢漪自是不在。门子认出了她,上前来见礼,唤了声刘郎,开门,放她入内。 上回来时,谢漪便唤了幕僚来,令见过皇帝,下回皇帝再来,便直接送她去见老夫人。 刘藻径直到了小院中。她一路都绷着脸,双唇抿得紧紧的,一字不发。待见了老夫人,屏退了侍婢,刘藻一开口,声音都是颤的:“外祖母从前便与谢相相识?” 老夫人闻此大惊,都不必她开口,光是见她惊慌的容色,刘藻便知,她猜对了。 她合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 登基之初,谢相处处制约,她自觉毫无天子威严,觉谢相犯上,甚至在心中想过,要将她碎尸万段来解恨。 谢相心机深,目力不凡,她小小心思,想必瞒不过她。她看穿她心思时,是何滋味?她可伤心失望?会否觉得错养了一头狼? 外祖母像是知晓了她的悔恨,温声宽解道:“谢相不会怨你,你能知往事,来日做一明君,她便满足了。” 刘藻摇了摇头。 宫外那一段,老夫人也与掖庭令一般,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 卫太子遗孤,在掖庭中,纵是无人提起,也多的是人注目。昭帝即位,她的处境便尴尬了起来。 谢漪在宫外寻到了皇孙外家,又说服了昭帝,允许外家抚养皇孙。 “你在宫中,多的是别有用心之辈,就是昭帝也不能对你毫无防备,兴许就被养废了。谢相与我商量,先出宫,待你长大,甘于平淡也好,欲成就一番大事也罢,都可自宫外做起。” “你出宫后,宫中朝堂,皆有人留意。那时谢相方得昭帝信任,便不好与你这太子遗孤走得太近。但你进学的西席,看病的医者,连家中仆役,皆是谢相张罗。” 外祖母说得很细。 她小时其实见过谢漪一回,五岁那年,她病了,发热昏睡,不省人事。谢漪着急,入夜后,避过众人耳目,潜入府来,照料了她一夜。直至天将旦,东方吐白,方离去。 “你半夜醒来过一回,与她说过几句话。” 可惜全不记得了。 一整日,直至薄暮,方将那一件件往事说尽了。 刘藻急迫地来,失魂落魄地走。行至前院,恰逢谢相回府。她在门前与一幕僚相对而立,正说着什么。 幕僚唯唯应诺,谢相沉静平淡,目色几无波澜,是久居高位之人方有从容。 刘藻蓦然止步,远远地看她。 她一贯觉得谢漪好看,与旁人不同,最恨她时,都无动摇。谢漪确实是一美人,容貌暂且不表,便是那一身清远之气,淡然悠远,使人禁不住便想盯着她看。偏偏她又是丞相,为她美色所惑,朝她看上一眼,她那一身气势下来,也无人敢与她对视。 刘藻可以,她是皇帝,发觉自己心意时,也曾沾沾自喜,这世间,除了天子,谁能与丞相般配? 当爱慕日渐加深时,她梦中是她,醒时是她,不论见了什么,都能想到她,每想起,心中都是甜的。仿佛单单谢漪二字,便足以填满她的整颗心。 直至今日,一切明了,刘藻仍旧对她满心爱意,可除此之外,她又想,谢相与她的恩惠,她怕是此生都还不清了。 谢漪与幕僚说完了话,转头望来,恰见刘藻。她并不惊讶,想来入门之时,门子便与她禀过了。 她朝这边缓步而来。 刘藻的目光在她脸上,随着她走近而挪动。 谢漪何其聪慧,见此,便知陛下定然是都知道了。 她走到刘藻身前,正欲先行礼,而后再哄一哄陛下,让她那颗敏感的心,舒缓一些,不必觉得歉疚或亏欠。她是长辈,疼爱晚辈,是理所应当之事。 然而还未等她开口,刘藻便径直将她拥入了怀中,紧紧地抱着,仿佛要将她嵌入她的灵魂。 谢漪与寻常女子相较,已不算矮小,刘藻却比她更高上二寸。她愧疚、不安、懊恼、感激交织着愈加深厚的爱意,复杂情绪杂乱纷扰,她抱着她,抱得极紧。 “姑母。”她轻轻地唤了一声,语中有依赖,感激,还有深深的委屈,仿佛怨她为何不早说。陛下的眼睛都红了。 谢漪察觉了,她先放松了身子,依靠在刘藻怀着,腾出手来,轻抚这孩子的背。她的安抚很是奏效,渐渐地,刘藻也放松下来,抱着她的力道也松了下来。但刚一松弛,她又将谢漪抱得更紧,好似抱着一举世无双的宝物。 “我早该认出你。”刘藻内疚道。她对她有大恩,纵使她只在年幼时见过她,也不该忘了她。 这就是开始苛责起自身了。谢漪有些无奈,又觉陛下真是可爱。她依旧没有说话,轻轻地抚摸她的背,她的肩,极尽温柔地安抚。 她的手心在她身上抚过,分明柔软,却又饱含力量,刘藻终于镇定下来,繁杂的情绪也稍稍沉淀,不那般心乱如麻了。 谢漪这才道:“不怨你。” 刘藻闻言,试图弯一弯唇角,却觉那般艰难。 “为皇后与太子洗冤。”谢漪又道,她的下颔抵着刘藻的肩,声音就在耳畔响起。 刘藻重重点头:“嗯!”心绪更平稳了许多,谢相已做了这么多,接下来,便该交给她了。 谢漪从她明显变重的呼吸,与格外郑重的语气,知晓她重新振作了,眸色柔和下来,显出溺爱之色,接着道:“加恩卫氏。” 刘藻再度答应:“好!” 将孩子哄好了,谢漪微觉心安,想了想,抬手摸了摸小皇帝的后脑勺,那是梳得齐整的发丝,柔软光滑,手心贴上去,隐约能感受到发丝底下的体温。 刘藻觉得喜欢,她这时才反应过来,她抱住了谢相,谢相温软的身子就在她怀中,她身上的香气在冬日黄昏的寒风中,有些冷冽。刘藻却是那般沉迷,她想她兴许染恙,患上名为谢漪之疾,唯有谢漪做药,方能得救。 谢漪哪知她这许多心思,摸了摸她的脑袋,便是示意她该放开了。但小皇帝却一动不动,甚至低首,将脑袋埋入她颈间。她忽然察觉何处不对,却一时无从说起。 她轻轻拍了拍皇帝的肩,温声道:“陛下且松手。” 刘藻不得不松手,她退开一些,眼眶还是红的,这时看来,格外委屈。谢漪见不得她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又安慰她:“不必愧疚,不必自责,做一明君,足慰太子英灵。” “诺。”刘藻答应,她看了看谢漪,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惜天却黑了。 她们所在,是在前院,往来仆从无数,也有幕僚路过。一不知从何而来的小郎君不由分说抱住了丞相,已有些家仆瞧见了。只是相府家风严厉。仆从也好,幕僚也罢,并不敢多瞧一眼,见此情形,皆垂首避嫌,匆匆远去。 至此,四下已无一人。 谢漪望了眼天色,道:“陛下回宫去。天色已暮,行路缓一些。” 刘藻知已不好多留,可她又着实不愿离谢相而去,她挣扎了一会儿,终是乖巧道:“那朕先去了,你、你也早些安置。” 谢漪一笑,答应下来,送她至门外。 刘藻回宫,心中平静多了,不似来时那般激荡。 她到宫中,随意用了些饭食,便回了寝殿。 温室殿中生了火盆,暖融融的。刘藻脱去大氅,玄色的华服,更衬托她颀长的身形。将至正旦,过了正旦,便是元贞二年,她也十六岁了。 十四岁入宫时,她大病初愈,人瘦得不像样,脸颊都微微凹陷,个头也不高,比谢相还矮一些。 短短一年半,她不知何时,忽然窜高,仿佛一株春日里新栽下的树苗,抽条飞长。虽还清瘦,却显然比入宫之初气色好得多。 更使人惊异的是,她仿佛换了个人,气度举止,言行神色,皆大改。 刘藻在殿中坐了会儿,拿了卷奏本看了看,却又想念起谢相来。她努力将精力扭转到手中的简牍上,却皆不奏效,谢相的眸色,谢相的笑意,占据了她的大脑。 刘藻合起眼来,忍了忍,终究放弃,她复又睁眸,高声道:“都退下。” 殿中宫人动作划一,整齐地行了一礼,而后转身,鱼贯而出。 待最后一人退下,刘藻站起身来,端起长案上的灯,往侧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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